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1.(2 / 3)

誰都不曉得,這一輛車中載著我歸來,當晨曦照著我時,我已離開古都有八百裏,漸漸望見了崇嶺高山,如笏的山峰上,都戴著翠冠,兩峰之間的瀑布,響聲像春雷一般。醒了,我一十餘載的生之夢,這時被洞中水聲驚醒了!禁不的眼淚流到我久經風塵的征衫!為了天塹削壁的群山,令我回想到幼年時經過的韓信嶺,和久無音信的珊姐和夢雄。

下了火車,我雇了一隻小驢騎到家;這比什麼都驚奇,我已站在我家的門口了。湖畔一帶小柳樹是新栽的,晚風吹拂到水麵,像初烷的頭發,那邊上馬石前,臥著一隻白花狗,張著口伸出血紅的舌頭,和著肚皮一呼一吸的,正看著這陌生的旅客呢!我把小驢係在柳樹上,走向前去叩門,我心顫動著,我想這門開了後,不知將來的夢又是些什麼?

到家後三天,家中人知我心境憂鬱,精神疲倦。父親愛憐我,讓我去冠山住幾天,他和小侄女蔚林陪著我。一個漂泊歸來的旅客,乍承受了這甜蜜的溫存和體帖,不覺感極涕下!原來人間尚有這塊園地是會使我幸福的,驕傲的。上帝!願永遠這樣吧!願永遠以這偉大的慈愛撫慰世上一切痛苦失望中歸來的人吧!

山道中林木深秀,澗水清幽,一望彌綠,把我雪白的衣裳也映成碧色。父親坐著轎子,我和蔚林騎著驢,緩緩地迂回在萬山之間;隻聽見水聲潺潺,但不知水在何處!草花粉蝶,黃牛白羊,這村色是我所夢想

不到的。一切詛恨宇宙的心,這時都變成了欣羨留戀,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之微,都給與我根深很大的安慰。我們隨著父親的轎子上了幾層山坡,到了我家的祖塋;父親下了轎,領著我和蔚林去掃墓,我心中自然覺到悲酸。在父親麵前隻好倒流到心裏。燒完紙錢,父親顫巍巍地立在荒墓前,風吹起他顎下的銀須和飛起的紙灰。這一路我在驢上無心再瞻望山中的風景,恨記憶又令我想到古都埋情的往事。我前後十餘年中已覺世事變幻,滄桑屢易,不知父親七十年來其辛苦備嚐,艱險曆經的人事,也許是惡苦多於歡樂?然而他還紮掙著風燭殘年,來安慰我,愉悅我。父親!懦弱的女兒,應在你麵前懺侮了!

遠遠望見半山腰有一個石坊,峰頭樹林蔚然深蒼中掩映著廟宇的紅牆,山勢婉蜒,怪石猙獰,水乳由山岩下滴瀝著,其聲如夜半磬音,令人心脾凜然清冷。蔚林怕摔,下了驢走著,我也下來伴著她,走過了石坊不遠便到了廟前,匾額寫著“資福寺”。旁邊有一池清泉,碧澄見底,岩上有傅青主題的“豐周瓢飲” 四字。池旁有散發古鬆一株,盤根錯節,水乳下滴,鬆上纏繞著許多女蘿。轉過了廟後,渡一小橋是槐音書院,因久無人修理已成廢墟,荊棘叢生中有石碑倒臥,父親歎了一口氣,對我說,這是他小時讀書之處。再上一層山峰至絕頂便到冠山書院,我們便住在這裏。晚間,芬嫂又派人送來許多零用東西,和外祖母特別給我做的點心。

夜裏眼侍父親睡了後,我和蔚林悄悄走出了山門,立在門口的岩石上,上弦月彎彎像一隻銀梳掛在天邊,疏星點點像撤開的火花。那一片黑漆的樹林中時時聽見一種鳥的哀鳴。我忽然感到這也許便是我的生命之林!萬山間飄來的天風,如浪一樣洶湧,鬆濤和著,真有翻山倒海之勢。蔚林嚇的拉緊了我的手,我也覺得心涼,便回來人寢。父親和蔚林都睡熟了,隻有我是醒著,我想到母親,假如母親在我身畔,這時我也好睡在她溫暖的懷中痛哭!如今我仿佛一個人被遺棄在深夜的荒山之

中,虎豹豺狼圍著我,我不能抑製我的情感,眼淚如泉湧出!

雞鳴了,我披衣起來,草草梳洗後便走出了山門,想看看太陽出山時的景致。一陣晨風吹亂了我的散發,這時在煙霧迷漫中,又是一番山景。我站在山峰上向四麵眺望,覺天風飄飄,雲霞煙霧生於足下,萬山羅列,如翠笏環拱,片片白雲冉冉飄過,如雪雁飛翔;恍惚如夢,我為了這非人間的仙境癡迷似醉。天邊有點淡紅的彩色,漸漸擴大了,又現出一道深紫的虹圈,這時已望見東山後放出萬道金光,這燦爛的金光中捧出一輪血紅似瑪瑙珠的朝陽!

我下了石階走去,那邊林中有個亭子,已廢記傾倒,蛛絲塵網中抬頭看見一塊橫額,寫著“養誌亭”三字。四周都是古柏蒼鬆,陵石峻秀,花草繽紛,靜極了,靜得隻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我沉思許久,覺萬象俱空,坐念一清,心中恍惚幾不知此身為誰?走下了養誌亭,現出一條石道,自己忘其所以地披荊棘,踐野草走向前去,望見一帶樹林中,隱約現出房屋,炊煙飄散,在雲端繚繞。

下了山,看見一畦一畦的菜園,紅綠相間。粉牆一帶,似乎是個富人的別墅,旁邊有許多茅屋草舍,雞叫大吠儼然似個小村落。看看表已七點鍾了,我想該回去了,不然父親和蔚林醒來一定要焦急我的失蹤呢!我正要回頭緣舊徑上山去,忽然聽見馬嘶的聲音,而且這聲音很熟,似乎在哪裏聽見過一樣!我奇怪極了,重登上了山峰,向那村落望去,我看不見馬在哪裏!又越過一個山峰時,我可以看見那一帶粉牆中的人家了,一排楊柳下,拴著兩匹馬,我失驚的叫起來,原來一匹是夢雄的紅鬃馬,一匹是他贈我,我又贈珊姐的小白馬。我仔細的望了又望,看了又看,一點都沒有錯,確是它們。

我像驟然得到一種光榮似的,心中說不出的喜歡,哪想到我在這裏無意中逢見它們。我又沉默了一會,覺著這不是夢。重新下了山,來到那個村落,我緣著粉牆走,看見一個黑漆大門,旁邊釘著個銅牌寫著郝宅,門口站著一個小姑娘,抱著一個小孩。我問她,這裏是誰住著?她說是郝太太。我又問她:“你是誰呢?”她指著懷中小孩說:“這是郝少爺,我是她的丫頭叫小蟾”

我說明來曆,她領我走到客廳,廳裏滿掛著寫了夢雄上款的對聯和他的像,收拾得很整潔。院子很大,似乎人很少,靜寂的隻聽見蟬聲和鳥唱。碧紗窗下種著許多芭蕉,映得房中也成了綠色。院中滿栽著花木,花蔭下放著乘涼的藤椅。我正看得人神時,簾子響了,回頭見一個穿著縞素衣裳的婦人走過來。我和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握住手,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四隻眼睛瞪望著。我真想哭,站在我麵前這惟悴蒼老的婦人,便是當年豔絕一時天真活潑的珊姐。我呢?在珊姐眼中也一樣覺得驚訝吧!別時,我是梳著雙髻的少女,如今滿麵風塵,又何嚐是當年的我。她問我為何一個人這樣早來?我告訴了她,父親和蔚林在山上時,她即叫人去告訴我在這裏,並請他們來她家午餐。後來我禁不住了,問到夢雄,她顏色漸漸蒼白,眼淚在眶中轉動著,她說:“已在一年前死了!”我的頭漸漸低下,珊姐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和她都在靜默中哭了!

珊姐含淚領我到她的寢室,一進門便看見夢雄的放大像,像前供著幾瓶鮮花。我站在他遺像前靜默了一會,我心中萬分淒酸;那知關帝廟一別便成永訣的夢雄,如今歸來隻餘了一幀紙上遺影。我原想來此山中掃除我心中的煩憂,誰料到宇宙是如斯之小,我仍然又走到這不可逃逸的悲境中來呢!

“珊姐!難得我們在此地相見,今日雖非往日,但我們能在這刹那間團聚,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你拿酒來,我們痛飲個沉醉後,再並騎出遊,你也可以告我別後的情況,而且我也願意再騎騎小白馬,假如不是它的聲音,我又哪能來到這裏?”我似乎解勸自己又是解勸珊姐似的這樣說。

珊姐叫人預備早餐,而且斟上了家中存著的陳酒。痛飲了十幾杯後,我什麼東西都沒有吃,遂偕同珊姐走到後院。轉過了角門,我看見那兩匹馬很疲懶的立在垂楊下。我望著它們時心中如絞,往日光榮的鐵蹄,馳騁於萬軍百戰的沙場,是何等雄壯英武!如今英雄已死,名馬無主,我覺紅鬃馬的命運和珊姐也一樣呢!我的白馬也不如八年前了,但它似乎還認識故主,我走近了它時,它很馴順地望著我。珊姐騎上夢雄的紅鬃馬,我騎上白馬,由後門出來。一片綠原,彌望都是黃色的麥穗,碧綠的禾苗。珊姐在前領著道,我後隨著,儼然往日童年的情景,隻是歲月和經曆的負荷,使我們振作不起那已經逝去的豪興了。

遠遠望見一片蔚濃的鬆林,前麵是碧澄的清溪,後麵屏倚著崇偉的高山,我在馬上禁不住的讚美這個地方。停騎徘徊了一會,抬頭忽然不見了珊姐,我加鞭追上她時,她已轉人鬆林去了。我進了鬆林,迎麵便矗立著一塊大理石碑,碑頂塑著個雕刻的石像,攬轡騎馬,全身軍裝;碑上刊著:“革命烈士郝夢雄之墓。”珊姐已下了馬,俯首站在墓前,墓頭種滿了鮮花和青草,四周用石柱和鐵環圍繞著。

我把馬拴在鬆樹上,走近了石碑,合掌低首立在夢雄墓前,致這最後的敬意和悲悼!夢雄有靈也該笑了,他一生中所鍾愛的珊姐和紅鬃馬,都在此伴著他這靜默的英魂!偶然相識的我,也能今朝歸來,祭獻這顆敬慕之心。夢雄!你安息吧,殯葬你一切光榮願望、熱烈情緒在這山水清幽的深穀中吧!

珊姐望著石像哭了!我不知怎樣勸慰她,隻有伴她同揮酸淚!她兩手懷抱著夢雄的像,她一段一段告訴我,他被害的情狀,和死時的慷慨從容。我才知道夢雄第二次革命,是不滿意破壞人民幸福。利益的現代軍閥。他雖然壯誌未酬身先死,但有一日後繼者完成他的工作時,他仍不是失敗的英雄。他的遺囑便是讓珊姐好好地教養他的兒子,將來承繼他的未完之誌去發揚光大,以填補他自己此生的遺憾!

自從聽見了珊姐的敘述後,不知怎樣,我陰霾包圍的心情中忽然發現了一道白采,我依稀看見夢雄騎馬舉鞭指著一條路徑,這路徑中我又仿佛望見我已隕落的希望之星的舊址上,重新發射出一種光芒!這光芒複燃起我燼餘的火花,刹那間我由這個世界踏人另一世界,一種如焚的熱情在我胸頭繚繞著——燃燒著!

白雲庵

天天這時候,我和父親去白雲庵。那庵建在城東的山阜上,四周都栽著蒼蔚的鬆樹,我最愛一種披頭鬆,像一把傘形,聽父親說這是明朝的樹了。山阜下環繞著一道河水,河岸上都栽著垂楊,白豔豔的大小山石都堆集在岸旁,被水衝激的成了一種極自然美的塑形。石洞岩孔中都生滿了茸茸的細草,黃昏時有田蛙的跳舞,和草蟲的唱歌消散安慰婦人們和農工們一天的勞苦,還有多少有趣的故事和新聞,產生在這綠蔭下的茶棚。

大道上遠望白雲庵像一頂翡翠的皇冠,走近了,碧綠叢中露出一角紅牆,在煙霧白雲間,真恍如神仙福地!庵主是和父親很好的朋友,據說他是因為中年屢遭不幸,看破了塵世,遂來到這裏,在那破廟塌成瓦礫的廢址上結建了一座草庵。他並不學道參禪,他是遁潛在這山窟裏著述他一生的經曆,到底他寫的是什麼,我未曾看見,問父親,也不甚了解;隻知道他是撰著著一部在他視為很重要的著述。

早晨起一直到黃昏,他的庵門緊閉著,無論誰他都不招待不接見,每天到太陽沉落在山後,餘霞散灑在鬆林中像一片徘紗時,他才開了庵門獨自站在岩石上,望著閑雲,聽著鬆嘯,默默地根深鬱的沉思著。這時候我常隨侍著父親走上山吉,到鬆林裏散步乘涼,逢見他時,我總很恭敬的喊一聲“劉伯伯”。慢慢成了一種慣例,黃昏時父親總帶著我去白雲庵,他也漸漸把我們看 作很知己的朋友,有時在他那種冷冰如霜雪的臉上,也和晚霞夕照般微露出一縷含情的慘笑!

父親和他談話時,我拿著一本書倚在鬆根上靜靜地聽著,他不多說話,父親和他談到近來南北戰事,革命黨的內證,和那些流血沙場的健兒,斷頭台畔的英雄,他隻蒼白著臉微微歎息!有時他很注意的聽,有時他又覺厭煩,常緊皺著眉峰抬頭望著飄去飄來的白雲。我不知他是遺憾這世界的摒棄呢,還是欣慰這深山鬆林,白雲草庵的幽靜!久之我窺測出他的心境,逆料這煙雲鬆濤中埋葬著一個悲愁的慘劇,_這劇中主人翁自然是這位沉默寡言,行為怪僻的“劉伯伯”。

有一天父親去了村裏看我的叔祖母,我獨自到鬆林裏的石桌上讀書,那時我望著將要歸去的夕陽,有意留戀;我覺一個人對於她的青春和願望也是和殘陽一樣,她將悄悄地逝去了不再回來,而遺留在人們心頭的創痕。隻是這日暮時刹那間渺茫的微感,想到這裏我用自來水筆寫了兩行字在書上:

黃昏帶去了我的願望走進墳塋,

隻剩下萋萋芳草是我青春之魂。

我握著筆還想寫下去,忽然一陣悲酸索繞著筆頭,我放下了筆,讓那一腔淒情深深沉沒隱埋在心底,我不忍再揭開這傷心的黑幕,重認我投進那幃幕裏的靈魂,這時我背後傳來細碎的足音,沉重而遲緩,回過頭來見是白雲庵中的“劉伯伯”。我站起來。他問我父親呢,我方回答著,他就坐在我對麵的石凳上,俯首便看見我那墨水未幹的兩行字,他似乎感觸著一種異樣的針灸,馬上便陷進深鬱的沉思裏。半天他抬頭向我說:“蕙侄,你小小年紀應該慧福雙修,為什麼寫這樣的悲哀消極的句子?”他嚴肅的麵孔我真覺有點凜然了,這怎樣解說呢!我隻有不語。過了一會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他又望著天邊最後的餘霞說:“我們老年人總羨慕你們青年人的精神和幸福,人老了什麼也不是,簡直是一付儲愁蓄恨的袋子,滿裝著的都是受盡人生折磨的殘肢碎骨,我如今仿佛燈殘燭盡,隻留了最後的微光尚在搖幌,但是我依然掙紮著不願把這千痕百洞的心境揭示給你們年青人,蕙侄!像你有什麼悲愁?何至於值的你這般消極?光明和幸福在前途等候著,你自前去迎接罷!上帝是願意賜福給他可愛的兒女。”到了最後一句時他有點哽咽了,大概這深山草庵孤身寄棲的生活裏,也滿溢著他傷心的淚滴呢。這時雲淡風清,暮色蒼茫,他低了頭苦不勝其所負荷的悲愁,鬆濤像幽咽般衝破這沉靜的深山,輕輕喚醒了他五十餘年的舊夢,他由口袋裏拿出他的煙鬥,燃著飄渺的白煙中,他繼續的告我他來到這裏的情形,他說:“蕙侄!我結庵避隱到這山上已經十年了,我以前四十餘年的經過,是一段極英武悲豔的故事,今天你似乎已用鑰匙開開我這秘密的心門,我也願乘此良夜,大略告訴你我在人生舞台上扮演過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