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2.(1 / 3)

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2.

流浪的歌者

碧簫是一個女畫家,近來因為她多病,惟一愛憐她的老父,伴她到這背山臨海的海豐鎮養病。海豐鎮的風景本來幽雅,氣候也溫和,碧簫自從移居到這裏後,身體漸漸地恢複了健康。

他們的房子離開海豐鎮的街市還有四、五裏地,前麵憑臨著碧清浩茫的大海,後麵遠遠望見,雲氣鬱結,巒峰起伏的是青龍山蜿蜒東來的餘脈;山坡上滿是蒼翠人雲的大森林,森林後隱約掩著一座頹廢的破廟。這是碧簫祖父的別墅,幾間小樓位置在這海濱山隅,鬆風濤語,靜寂默化中,不多幾天,碧簫的病已全好了。黃昏或清晨時,海豐鎮上便看見一位銀須如雪的老人,領著一個幽雅淡美的女郎在海岸散步,林中徘徊。

有時她獨自一個攜著畫架,在極美妙的風景下寫生,涼風吹拂著她的衣角鬢發,她往往對著澄清的天宇歎息!她看見須發蒼白的老父時,便想到死去已久的母親。每次她悄悄走進父親房裏時,總看見父親是在凝神含淚望著母親的遺像沉思;她雖然強為歡笑的安慰著父親,但不能

製止的酸淚常會流到頰上。這樣黯淡冷寂的家庭,碧簫自然養成一種孤傲冷僻的易於感傷的性情,在她瘦削的慘白的臉上,明白表現出她心頭深沉的悲痛。

這時正是月亮尚未十分圓的秋夜,薄薄的幾片雲翼,在皎郎的明月畔展護著,星光很模糊,隻有近在天河畔的孤星,獨自燦爛著。四圍靜寂的連犬吠聲都沒有,微風過處,落葉瑟瑟地響,一種清冷的感觸,將心頭一切熱念都消失了,隻淇然引起一縷莫名的哀愁。

碧簫服侍父親睡後,她悄悄倚著樓欄望月,這裏並不是崇嶺瀑泉,這時也不是淒風苦雨,僅僅這片雲中擁護的一輪冷月,淡淡地悠悠地,翻弄著銀浪,起顫動流漾時,已波動了碧簫的心弦,她低了頭望著地上的樹影冥想沉思。這時候忽然由遠處送來一陣悠揚的琴聲,夾和著鬆嘯濤語,慢慢吹送到這裏,驚醒了碧簫沉思之夢。她側著耳朵寧神靜氣的仔細聽,果然是一派琴音,

縈繞在房後的鬆林左右。這聲音漸漸高了,漸漸低地,淒哀幽咽中宛轉著迂回纏綿的心曲,似嫠婦泣訴,夜鶯哀啼;悲壯時又滿含著萬種怨恨,千縷柔情,依稀那樹林中每一枝葉,都被這淒悲的音浪波動著。碧簫禁抑不住的情感,也隨著顫蕩到不能製止,她整個的心靈都為這月色琴音所沉醉了。忽然間一切都肅然歸於靜寂,琴聲也戛然而止,月色更現的青白皎潔,深夜更覺得寒露侵人,她耳畔嫋嫋餘音,仿佛還在林中顫動流漾。那一片黑森森的樹林,蔭翳著無窮的悠遠,這黑暗悠遠的難以探索,正和他渺茫的人生一樣呢!

碧簫想:這是誰在此深夜彈琴,我來到此三個月了,從未曾聽見過這樣悲壯哀婉的琴音。她如醉如癡的默想著,心中蜷伏抑壓的哀愁,今夜都被這琴聲掘翻出來:她為這熱烈的情緒感動了,她深深地獻與這無限的同情給那不知誰何的歌者。

晨曦照著了海豐鎮時,多少農夫和工人都向目的地工作去了,炊煙

繚繞,兒童歡笑的紛擾中,破了昨夜那個幽靜的好夢。

碧簫在早晨時,發現她父親不在房裏了。下樓去問看門老仆,他說;“清早便見主人獨自向林中去了。”她匆匆披了一件外衣,出了柵門向北去,那時空氣新鮮,朝霞如烘,血紅的太陽照在漸漸枯黃的森林,如深秋的丹楓一樣。走進了森林,緣著一條一條草徑向破廟走去,那麵有路通著海豐鎮的街市。她想在這一路上,一定可以逢見父親在這裏散步回來。不遠已看見那破廟的山門,頹垣殘塔,蔓草黃葉,顯得十分淒涼肅森。她走上了台階,忽然聽見有人在裏麵低吟,停步寧神再聽時,父親正從那麵緩步而來。她遂下了台階,跑了幾步迎上去說:“爸爸,我來尋你的,你去了那裏呢?”“到鎮上看了看梓君,他病已好了,預備再過兩星期就要回去。他問我們還是再住幾天,還是一塊兒回去呢。”她聽見父親這話後,低了頭沉思了一會,這裏的環境,卻是太幽靜太美麗了,她真有點留戀不肯去呢!她又想北京父親還有許多事要辦理,那能長久伴她住在這裏。因之她說:“爸爸,

如果你急於回去,我們就同梓君一塊兒去,不然再多住幾天也好,爸爸斟酌吧!他們等著我們吃早餐呢,我們回去吧。”走到鐵柵門時,服侍碧簫的使女小蘭在樓上揚著手歡迎他們,碧簫最愛的一隻黑狗也跑出來跟隨在她的足下喚著。這時她心中充滿了無限的衷感,這些熱烈的誠懇的表情,都被她漠然不加一瞬的過去了。

碧簫同她父親用完早餐後,她回到房裏給她的朋友寫一封信,正在握筆凝思的時候,忽然又聽見一縷琴音由遠而近,這時琴音又和昨夜不同,雖然不是那樣悠遠,但也含著不少窮途漂零,異鄉落魄的哀思。這聲音漸漸近了,似乎已到了柵門的左右,她放下筆走出了房門,倚著樓欄一望,果然見她家鐵柵門外站著一個頎長的男子,一隻手拿著他的琴,一隻手他撫著前額,低頭站在一顆槐樹下沉思;濃密的樹葉遮蔽了,看不清楚他的麵容。她覺這個人來的奇怪,遂叫小蘭下去打聽一下,他在那裏徘徊著做什麼呢?

小蘭跑下去,開了柵門。他驚惶的回過頭來,看見柵門傍立著一個梳著雙辮,穿碧綠衣裳的小姑娘。他挾著琴走向前;囁嚅著和她說:“姑娘!我是異鄉漂遊到此的一個遇難的旅客,我很冒昧,我很慚愧的,請求姑娘賞我點飯吃!”

小蘭雖是個小女孩,但她慈悲的心腸也和她女主人一樣。她自己跑到廚房向廚子老李要了一盆米飯,特別又給他找了點幹魚、幹餑餑一類的東西拿給他。

小蘭在槐樹下拾石子玩耍,等他吃完了,她才過來收回碗碟。他深深向小蘭致謝,他說;“姑娘!我不知用什麼言語來代表我的謝忱,我隻會彈琴,我彈一曲琴給姑娘聽吧。”

他臉上忽然泛浮著微笑!輕輕地又撥動了他的琴弦。小蘭回頭望望樓上的碧簫,她憨呆地倚著柵門,等他彈完後走到林中去了,才閉門回來告訴她的小姐。

碧簫在樓頭望著他去遠後才回到房裏,她想這個人何至於流落到求乞呢!他不能去做個琴師嗎?不能用他的勞力去求一飽嗎?他那種談吐態度真是一個有知識的人,何至於緣門求乞,而且昂藏六尺之軀也不應這樣踐踏;也許他另有苦衷不得不如此嗎?她吩咐小蘭告訴廚子,以後每天都留點飯菜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