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2.(2 / 3)

從此每夜更深人靜時,便聽見琴聲在樹林中回縈;朝陽照臨時,他便挾著琴來到她家門口,討那頓特賜的飽食。吃飽後他照例在槐蔭下彈一曲琴,他也不去別處;但過了兩三天後,這左右的農家都互相傳說著,海豐鎮來了個彈琴的乞丐。

兩個星期後,碧簫的病已全好了,父親和她商量回北京去。

臨行的前一天,將到黃昏時候,碧簫拿了畫架想到海邊畫一幅海上落日圖。她披了一件銀灰色的鬥篷,攜了畫架顏色向海邊去。走不多遠已望見那蒼茫的煙海,風過處海水滔滔,白浪激天,真是海天寥闊,萬裏無雲。他撿了一塊較高的沙灘把架子支起來,調好了顏色,紅霞中正棒著那一顆落日,抹畫的那海天都成了燦爛的緋色,連她那蒼白的麵靨都照映成粉白嫣紅,異常美麗。她懷著驚喜悲愴的複雜心緒很迅速的臨畫著;隻一刹那,那雲彩便慢慢淡了,漸漸褪去了鮮色又現出蒼茫的碧海青天。一顆如烘的落日已沉沒到海底去了,餘留的一點彩霞也被白浪卷埋了,這寂寞的宇宙驟然現得十分黯淡。她擲了畫筆呆呆地望著大海;她淒戀著一切,她追悼著一切,對著這浩茫的煙海,寄托她這無涯涘的清愁。

這時候她忽然聽得背後有沉重的足步聲,回過頭看,原來是那個流浪的歌者,他挾著琴慢慢地向這裏走來。這次她才看清楚他的麵貌:他有三十上下年紀,雖然衣履襤樓,形容憔淬,但是還遮不住他那溫雅豐度,英武精神;蒼白瘦削的靨上雖流露著饑寒交迫的痛苦,那一雙清澈銳利的目光,還是那樣炯炯然逼人眉宇。她心裏想:“真風塵中的英雄。”

他走近了碧簫的畫架,看見剛才她素腕描畫的那一幅海上落日,他微微歎息了一聲,便獨自走到海岸的高處,在這暮色蒼茫,海天模糊的黃昏時候,他又撥動著他那悲壯憤怨如泣如訴的琴弦。這淒涼嗚咽的琴音,將他那淪落風塵,悲抑失意的情緒,已由他十指間傳流到碧簫的心裏。

晚風更緊了,海上卷激起如山的波浪,濤聲和著忽斷忽續的琴弦更覺萬分悲涼!吹得碧簫鬟發散亂,衣袖輕飄,她忍不住的清淚已悄悄滴濕了她的衣襟,慘白的臉襯著銀灰色的鬥篷。遠遠看去渾疑是矗立海邊的一座大理石的神像呢!是那麼潔白,那麼幽靜,那麼冷寂!

她覺得夜色已漸漸襲來,便收拾起畫架,一步懶一步的緣著海岸走回來。半路上她逢見小蘭提著玻璃八角燈來接。到了鐵柵門口,她無意中回頭一望,遠遠隱約有一個頎長的黑影移動著。

這一夜她的心情異常複雜,說不出的悲抑令她心臆如焚!她靠在理好的行裝上期待著,期待那皎皎的月光親吻照她;但隻令她感到幽憂的搏聲。黑暗的恐怖,月兒已被雲影吞蝕了;去那卷著鬆濤的海風一陣陣吹來,令她覺得寒栗驚悸!小蘭在對麵床上正鼾聲如雷,這可怕的黑夜並未曾驚破她憨漫的好夢。

她期待著月色,更期待著琴聲,但都令她失望了;這一夜狂風怒號了整夜,森林中傳來許多裂柯折枝的巨響,宇宙似乎都在毀滅著。翌晨十時左右,碧簫正幫著父親裝箱子,小蘭走進來說:“有小姐一封信,我放在你桌子上了。”

她把父親箱子收拾好後,回到自己房裏果然見書桌上放著一封信,她拿起來反複看了一遍,覺這信來的奇怪,並沒有郵票也沒有寫她的名字,隻僅僅寫著一個姓。她拆開來那信紙也非常粗糙,不過字卻寫的秀挺飽滿,上麵是:

小姐:

我應該感謝上帝,他使我有機緣致書於你,藉此懺悔我的一切罪惡,在我崇敬的女神之足下。我不敢奢望這殘痕永映在你潔白的心版上,我隻願在你的彩筆玉腕下為我落魄人描摹一幅生命最後的圖畫。

到現在我還疑惑我是已脫離了這惡濁的世界,另覓到一塊美麗歡樂的綠洲呢!但是如今這個夢醒了,我想永隨著這可愛的夢境而臨去呢。原諒我,小姐,我這流浪欲狂的囚徒來驚擾你;但是我相信你是能可憐我的同情我的,所以我才敢冒昧陳詞,將我這最後的熱淚鮮血呈獻給你!小姐,求你念他孤苦伶仃,舉世無可告語,允許他把這以下種種,寫出來請小姐閃動

你美麗的雙睛一讀。

我的故鄉是在洛陽城外的一個大鎮,祖父在前清是極有威權的武官,我家在這鎮上是赫赫有名的巨族,我便產生在這雕梁畫棟,高樓大廈的富貴家庭中。十八歲時我離開了家去北京遊學,那時祖父已死了,還剩有祖母父母弟妹們在浴陽原籍住著。

近數年內,兵匪遍地,戰雲漫天,無處不是枯骨成丘,血流漂櫓;我的故鄉更是蹂躪的厲害,往往鐵蹄所踐,皆成墟墓。三年前我那歡樂的家庭不幸變成了殘害生靈的屠場,我的雙親臥在血泊中飲彈而亡,妹妹被逼墜樓腦碎,弟弟拉去隨軍牧馬,隻剩下白發衰老的祖母逃到我的乳媽家中住著,不久也驚氣而亡,一門老少隻餘了我異鄉的遊子,憑吊泣悼這一幕慘劇,當時我憤恨的複仇心真願搗碎焚毀這整個的宇宙呢!

從此我便成了天涯漂泊的孤獨者,我雖竭力想探得我弱小弟弟的行蹤,但迄今尚無消息,也許早已被戰馬的鐵蹄踐踏死了,在這樣的環境下煎熬著、悲苦著,我更徹底的認識了這萬惡的社會,這慘酷的人生,不是人類所應有。生命的幸福歡樂既都和我絕緣,但是人是為了戰勝一切而生存的,我不得不振作起來另找我的生路,想在我們的力量下,改造建設一個自由的和平的為人民求福利的社會和國家。因之我毅然決熬把這七尺殘軀交付給我所信賴的事業,將為此奮勉直到我死的時期。

這幾年中流浪於大江南北,或用筆或用槍打死了無數的敵人,熱血在我腔中洶湧著,忘了自己生命上的創痕;雖然仍在驚險危急中生存,我總自詡我是一勇敢的戰士。假使這樣努力下去,那我們最後的成功指日可待。誰想世事往往如此,在這勝利可操的途程上,內部忽然分裂,幾個月後嫉妒爭奪,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