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3.(3 / 3)

第二天傍晚到了F鎮,景象非常之慘淡,據雲匪軍剛剛退去,我們的前線在這裏的已有五千人。下了火車我們整齊隊伍走到龍王廟,一路的男女老少都出來看我們,而且驚奇的都低低的互相傳說:“還有女兵呢!”在他們無恐怖的麵色上,我知道我們軍隊是和人民一體的。

到了龍王廟我們可以休息了,其餘的軍隊是駐紮在附近的兵營裏。我把身上的累贅東西放下後,就拉了夢蘭到後邊去看,走到殿上忽然看見神座下放著三四副棺材。夢蘭走進去,她忽然叫起來,她告我說:“有一個棺材板正蠕動呢!”我走近了看時,原來棺板未釘,外麵還露著灰布的衣角。也許是聽見我們說話的聲音了,棺材內有微微喘息的聲氣,夢蘭說:“一定還沒有死呢!我去叫人去打開看看。”我在殿上等著,少時她帶了二個粗使的人來,讓他們揭起棺板,裏麵原來選放著兩個死兵,上邊的這一個臉伏在底下那個的肋間。把他提出來翻了個身,

果然是個活人,麵色雖蒼白如紙,但還有呼吸!底下那個已死了,夢蘭教他們重新把棺板釘好,一齊連那幾副棺都抬出去找個空地掩埋了。把那個未死的傷兵抬到前麵去。給他灌了點藥,檢查後,他的傷在腰部,子彈還未拿出呢!於是我們設法取出加以醫治。

在我軍攻擊F鎮時,敵軍傷兵太多,因無人救護就都活著掩埋了。這有棺材裝著的大概還是官長吧!

翌晨黎明我們騎著馬到離F鎮三十裏的T莊去,這一帶便是前幾天的戰場,樹木枝柯,被炮打擊的七零八落,田中禾苗都踐踏成平地,鄰近鄉村的房屋,十室九空,被流彈穿了許多焦洞,殘垣斷橋間,新添了許多凸起的新土,這都是無定河邊骨,深閨夢裏人。五年前我的故鄉,我的家園,何嚐不是這樣的蹂躪,在炮火聲中把我多年臥病在床的祖母驚嚇死!誰能料到呢!當年那樣嬌柔孱弱的小姐,如今也居然負槍荷彈,匹馬嘶風馳驅於戰場之上,來憑吊這殘餘的劫後呢!

在馬上我又想起雲生,假使他這時和我鸞鈴並騎,雙槍殺敵,這是多麼勇武而痛快的事。如今別來將及一月了,還未見他一字寄來,我心驚顫極了,他在P城好像在虎狼齒縫間求生活,危險時時就在眼前!

正午時前線有消息來,說敵軍敗潰B山,T在全在我軍手裏了。那時我正給一個傷兵敷藥,聽見後他抬起頭來和我笑了笑,表示他犧牲的光榮。

今天下午我們便去T莊駐防,緣途情狀慘極了,黃沙碧血,橫屍遍野,田畔的道路上,滿棄著灰色製服,破草鞋,水壺,飯盒,狼藉黯淡真不忍睹。到了那裏他們已給我們找好地點,軍隊在野外紮著帳篷。宣傳隊男男女女正在街市上講演呢?

黃昏時我約了文惠騎著馬去街市上看看,走到一家門口,忽然看見

一堆人正在院裏圍著哭呢,喜動的文惠下了馬跑進去看,我也隻好隨她進去,他們見我們追來,都不哭了,但還在抽咽著!文惠問:“你們哭什麼?我們的軍隊來嘈擾你們嗎?”一個老婆婆過來,擦眼抹淚的說:“告訴你們也不要緊,唉!我們都是女人。我的兩個女兒死了,不是好死的,是那可殺的土匪兵昨天弄死的。一個出嫁了,懷著七個月身孕,一個還未出嫁呢,才十二歲,剛才埋殯了,這時大女婿來了,我們說起來傷心的哭呢!”

我們聽了自然除了憤恨這殘暴的獸行外,隻好安慰這老婆婆幾句。她見我們這情形慈悲,又抽咽著說:“你們要早來一步,就救了她們了。這時已晚了。”這是什麼世界,想當初我父母和哥哥的慘死,也都是這些土匪兵害的,惡魔們為了爭地盤鬧意見,雇上這般豺狼不如的動物四處去蹂躪殘害老百姓,把個中國弄的陰森慘淡連地獄都不如。

辭別了那傷心流淚的老婆婆,我們到征收局去看馮君毅,到了辦公處見他們幾個人都垂頭喪氣默無一言的坐著,頑皮的文惠說:“打了勝仗還不高興,愁眉苦眼的幹嗎?”君毅歎了口氣說:“這比敗十幾個仗的損失都大呢,真是我們的厄運。”我莫明其妙的問:“到底是什麼事,這樣吞吞吐吐?”君毅說:“敏慧剛才由C城來一密電,說P城的同誌都被捕去,三天之內將三十餘人都絞死了!”“雲生和采之呢?”我很急的問。他不說話了,隻是低著頭垂淚!我已經知道這不幸的噩耗終於來了!雲生大概已成了斷頭台畔的英雄,但是我還在日夜禱祝盼望他的信呢!我覺的眼前忽然有許多金星向四邊進散,頓時,全宇宙都黑了,我的血都奔湧向腦海,我已冥然地失了知覺!

睜開眼醒來時,文惠和君毅、夢蘭都站在我麵前,我的身子是躺在辦公處的沙發上,我勉強坐起來,君毅說:“雪樵!你自己要保重,又在軍旅中一切都不方便,著急壞了怎麼好,這樣熱的天氣。這種事是不

得已的犧牲,我們自然不願他們死,他們的死,就是我們組織細胞的死。不過到不得不死時,我們也不能因為他們死就傷心頹毀起自己來。你不要太悲痛吧!雪樵,我們努力現在,總有一天大報了仇,這才是他們先亡烈士希望於我們未死者的事業呢!你千萬聽我的話。”夢蘭和文惠也都含著淚勸我。我硬著心腸掙紮起來,一點都不露什麼悲慟,我的腦筋也完全停滯了思想,隻覺身子很輕,心很空洞。這時把我一腔熱血,萬裏雄心馬上都冰冷了!剛由巨創深痛中掙紮起來,我也想從此開辟一個境地,重新建築起我的生命,那知我剛跨上馬走了幾步就又陷入這無底的深洞!雲哥!我隻有沉沒了,我隻有沉沒下去。

君毅們見我默默無言的坐著,知我心中淒酸已極!文惠她們和我回到宿處後,又勸了我一頓,我隻低著頭靜聽,連我自己都不知為什麼這樣恍惚,想到雲生的死隻是將信將疑。

晚餐時她們都去了大廳,我推說頭痛睡在床上。等她們走了,我悄悄起來,背上我的槍,拿上我的日記,由走廊轉到後院,馬槽中牽了我那小白馬。從後門出來。這時將近黃昏,景物非常模糊,夕陽懶懶地放射著最小的餘輝,十分默淡。我跨上馬順著大道跑去,涼風吹麵,柳絲拂鬢,迎麵一顆赤日烘托著晚霞暮藹,由鬆林中慢慢地落下,我望著彩雲四散,日落深山,更覺惆悵!這和我的希望一樣,我如今孤身單騎,仿惶哀泣,荒林古道已是日暮窮途。

我也不知去哪裏,隻任馬跑去,一直跑的蒼茫的雲幕中,露出了一彎明月,馬才停在一個村店的門口。看著小白馬已跑得渾身是汗,張著嘴嘶喘!我也覺著口渴,下了馬走進村店去,月光下見席篷下的板凳上坐著一個老者,正在打盹呢。我走近去喚醒他,他睜眼看見我這樣子,嚇的他站直了不敢動。我道:“我是過路的,請你老給點水喝,並飲飲我的馬。”他急忙說:“那可以,那可以,請軍爺坐下等一等。” 回身到裏麵去了,不一會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提著水壺,拔著鞋揉著眼,似乎剛醒來的樣了。我也不管幹淨與否,拿起那黃瓷加喝了一碗。那老者手裏執著個油燈出來,把燈放在石桌上回頭又叫“三兒,你把馬飲飲去!”三兒遂把馬牽到水槽傍去。我由身上掏了一張票子給他,也不知是多少,我說:“謝謝你老,這是茶錢。”翻身上馬又順著大道下去。

這時才如夢醒來,想到自己的瘋狂和無聊。但這一氣跑我心中似乎痛快,把我說不出來的苦痛煩惱都跑散了!這時我假如能有暴風在右手,洪水在左手,我一定一手用暴風吹破天上的暗雲,一手將洪水衝去地上的惡魔!那時才解消我心頭抑壓的憤怒!

夜已深了,天空中星繁月冷,夜風淒寒,這仿佛一月前海邊的情景又到眼底,怎忍想呢!雲哥已是絞台上的英魂了,這時飄飄蕩蕩魂在何必呢!沉思著我的馬又停住了,抬頭看,原來一條大河橫在眼前,在月下閃閃發著銀光,靜悄悄地隻有深林幽嘯,河水嗚咽。我下了馬,把它拴在一棵白楊上,我站在它旁邊呆呆地望著河水出神。

後來我仰頭向天慘笑了一聲!把我的手槍握在右手,對著我的腦門扳著機。冷鐵觸著我時,渾身忽然打了一個寒噤,理智命令我的手軟下來了。“我不能這樣死,至少我也要打死幾個敵人我再死!這樣消極者的自殺,是我的恥辱,假使我現在這樣死了便該早死,何必又跑到這裏來從軍呢!我要掙紮起來幹!給我慘死的雲哥報仇!”我想如今最好乘這裏深夜荒野,四無人煙,前是大河,後是森林,痛痛快快的哭哭雲哥,此後我永不流淚了!我也再無淚可流。“露寒今夜無人問”,我隻有自己掙紮了。拾起地下的手槍,解開我的馬,我想歸去罷!它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走到我身邊抬起頭來望著我,我一腔悲酸湧上心頭,不由的抱住它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