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4.
噩夢中的扮演者
我流浪在人世間,曾渡過幾個沉醉的時代,有時我沉醉於戀愛,戀愛死亡之後,我又沉醉於酸淚的回憶,回憶疲倦後,我又沉醉於毒酒,毒酒清醒之後,我又走進了金迷沉醉五光十色的滑稽舞台。近來我整天偷工夫到這裏歌舞歡呼,終宵達旦而無倦態。
我用粉紅的綢紗,遮住我遍體的創痕,用脂粉塗蓋住我蒼白血龐,我旋轉在狂熱的浪漫的舞台上,被各種含有毒汁生有荊棘的花朵包圍著。我是盡興地歌,盡興地舞!毫無忌懾,各種讚頌我毀謗我的惡魔在台下做各種鬼臉。他們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
如今:我任一切遠方懷念我的朋友暗地裏揮淚,我任故鄉的老母替我終身傷感。但,我是不再向這人間流半滴淚了,我隻玩弄著萬物,也讓萬物玩弄著我這樣過去,渾渾噩噩無所知覺地過去。我還說什麼呢?我整天混跡在人海中、擾擾攘攘都是些假麵具,喧嘩囂雜都是些留聲機,說什麼,說向誰去?想到這裏時,我就披上那件忘憂的舞衣到劇場去了,爽性我自己就來一個虛偽的角色,妃色的氛圍中遮掩了我這黑色
的屍身,把一切靈感回憶都殯埋於此。這是我的一種新發現,使我暫時
暈絕的麻醉劑。上帝!我該向你再祈求什麼呢?除此而外?
燈光暗淡,人影散亂時,我獨自從魔鬼狂呼聲中逃到清冷的街頭:那一帶寒林,那一彎殘月,那巍然插上雲霄的劇場,像一個偉大的獅王,蹲著張開那血盆的巨口預備噬人。這刹那間我清醒了!我身體漸漸冷得發抖,我不知那裏麵暖融融是夢,這外麵還冷清清是夢?這時我瞪著眼嚼著唇在寒林下飛奔回來,立在那麵衣鏡前,看見一個披發蒼白寒縮戰顫的女郎時,我不能認識了;那紅絨氈上,燈光照耀著的美麗的高貴的莊嚴的神采,不知何處去了。
我對鏡凝視後,便頹然倒在地上。這時耳畔隱隱有低呼我名字的聲音,我便在這種幻想的聲音中睡去。半夜裏我會抱著桌子腿喚著母親醒來,有時我夢見我的靈魂之影來了,撲過去會碰在板壁上哽咽著醒來!總之,我是有點不能安定的心靈了。翌晨,我依然又披上舞衣,塗上脂粉,作出種種媚人嬌態,發出種種醉人的清音,來扮演種種的活劇,這時我把自己已遺失了,隻是一副輾轉因人的屍體。
我本是幾個朋友拯救起來的一個自甘淪落的女子,那時我從極度傷心中紮掙起來也含有不少的希望:希望我成一個悲劇的主人翁,希望成一個浪漫的詩人,希望成一個小說家,更希望成一個革命先驅,或政治首領。東西南北漂遊歸來,夢都做過了,都不能滿足我,都不能令我離開苦痛;最後才決定做戲子,扮演滑稽劇給滑稽的人們看著尋開心。
有幾次我正在清歌妙舞逸興遄飛時,忽然台下露出幾個熟悉的麵孔,他們雖不識我本來麵目,不過我看見他們卻引起我滿腔悲愁,結果我沒有等閉幕便暈倒在琴台旁了!以後我的含忍力強了,看見了他們也毫不動心,半年後我簡直也不識他們了。我恐怖過去的夢影來擾我,我希望我的環境中都是些不相識的,新來的觀眾!
上帝!願你有一天能告訴我的母親和係念我的朋友們說:“我已找
到我的墓在我願意殯埋的那個地方了。”
毒.蛇
誰也不相信我能這樣扮演:在興高采烈時,我的心忽然顫抖起來,覺著這樣遊戲人間的態度,一定是冷酷漠然的心鄙視訕諷的。想到這裏遍體感覺著淒涼如冰剛才那種熱烈的興趣都被寒風吹去了。回憶三月來,我沉醉在晶瑩的冰場上,有時真能忘掉這世界和自己,目前一切都充滿了快樂和幸福。那燈光人影,眼波笑渦,處處含蓄著神妙的美和愛,這真是值得讚頌的一幕扮演呢!
如今完了,一切的夢隨著冰消融了。
最後一次來別冰場時,我是咽著淚的;這無睛無知的柱竿席棚都令我萬分留戀。這時淒絕的心情,伴著悲婉的樂聲,我的腿忽然麻木酸痛,無論怎樣也振作不起往日的豪興了。正在沉思時,有人告訴我說:“琪如來了,你還不去接她,正在找你呢!”我半喜半怨地說:“在家裏坐不住,心想還是來和冰場敘敘別好,你若不歡迎,我這就走。”她笑著提了冰鞋進了更衣室。
琪如是我新近在冰場上認識的朋友,她那種活潑天真,玲瓏美麗的豐神,真是能令千萬人沉醉。當第一次她走進冰場時,我就很注意她,她穿了一件杏黃色的繩衣,法蘭絨的米色方格裙子,一套很鮮豔的衣服因為配合得調和,更覺十分的稱體,不僅我嗬,記得當時許多人都曾經停步凝注著這黃衣女郎呢。這個印象一直現在還能很清楚地憶念到。
星期二有音樂的一天,我和浚從東華門背著冰鞋走向冰場;途中她才告訴我黃衣女郎是誰?知道後陡然增加了我無限的哀愁。原來這位女郎便是三年前逼淩心投海、子青離婚的那個很厲害的女人,想不到她又來到這裏來了。我和浚都很有意地相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