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衣室換鞋時,音樂慷慨激昂,幽抑宛轉的聲音,令我的手抖顫得連鞋帶都係不緊了。浚也如此,她回頭向我說:“我心跳呢!這音樂為什麼這樣動人?”
我轉臉正要答她的話,琪如揭簾進來,穿著一件淡碧色的外衣,四周白兔皮,襟頭上插著一朵白玫瑰,清雅中的鮮麗,更現得她濃淡總相宜了。我輕輕推了浚一下,她望我笑了笑,我們彼此都會意。第二次音樂奏起時,我和浚已翩翩然踏上冰場了,不知怎樣我總是望著更衣室的門簾。不多一會,琪如出來了,像隻白鴿子,渾身都是雪白,更襯得她那蘋果般的麵龐淡紅可愛。這時人正多,那入場的地方又是來往人必經的小路,她一進冰場便被人絆了一交,走了沒有幾步又摔了一交,我在距離她很近的柱子前,無意義地走過去很自然地扶她起來。她低了頭腮上微微湧起兩朵紅雲,一隻手拍著她的衣裙,一隻手緊握著我手說:“謝謝你!”
我沒有說什幺,微笑地溜走了,遠遠我看見浚在那圈繩內的柱子旁笑我呢!這時候,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忽然由厭恨轉為愛慕了,她真是具有偉大的魔術呢!也許她就是故事裏所說的那些魔女吧!
音樂第三次奏起,很自然地大家都一對一對緣著外圈走,浚和一個女看護去溜了,我獨自在中間練我新習的步法,忽然有一種輕碎的語聲
由背後轉來,回頭看原來又是她,她說:“能允許我和你溜一圈嗎?”
她不好意思地把雙手遞過來,我笑著道:“我不很會,小心把你拉摔了。”
這一夜是很令我憶念著的:當我伴她經過那燦爛光亮如白晝的電燈下時,我仔細看著她這一套縞素的衣裳,和那一雙文弱的玉腕時,猛然想到沉沒海底的淩心和流落天涯的子青,說不出那時我心中的慘痛!栗然使我心驚,我覺她仿佛是一條五彩斑爛的毒蛇,柔軟如絲帶似的纏繞著我!我走到柱子前托言腿酸就悄悄溜開了,回首時還看見她那含毒意的流波微笑!
浚已看出來了,她在那天歸路上,正式地勸告我不要多接近她,這種善於玩弄人顛倒人的魔女,還是不必向她表示什麼好感,也不必接受她的好感。我自然也很明白,而且子青前幾無還來信說他這一生的失敗,都是她的罪惡;她拿上別人的生命,前程,供她的玩弄揮霍,我是不能再去蹈這險途了。
不過她仍具有絕大的魔力,此後我遇見她時,真令我近又不是,避又不是,恨又不忍,愛又不能了。就是冷落漠然的浚也有時會迷戀著她。我推想到冰場上也許不少人有這同感吧!
如今我們不稱呼她的名字了,直接喚她魔女。閑暇時圍爐無事,常常提到她,常常研究她到底是種什麼人?什麼樣的心情?我總是原諒她,替她分辯,我有時恨她們常說女子的不好;一切罪惡來了,都是讓給女子負擔,這是無理的。不過良心喚醒我時,我又替淩心子青表同情了。對於她這花錦團圓,美滿快樂的環境,不由要怨恨她的無情狠心了,她隻是一條任意喜悅隨心吮吸人的毒蛇,盤繞在這輝煌的燈光下,晶瑩的冰場上,昂首伸舌地獰笑著;她那能想到為她摒棄生命幸福的淩心和子青呢!
毒蛇的殺人,你不能責她無情,琪如也可作如斯觀。
今天去蘇州胡同歸來經過冰場的鐵門,真是不堪回首嗬!往日此中的燈光倩影,如今隻剩模糊夢痕,我心中惆痕之餘,偶然還能想起魔女的微笑和她的一切這也是一個不能驅逐的印象。
我從那天別後還未再見她,我希望此後永遠不要再看見她。
隻有梅花知此恨
這是夜裏十點多鍾,潛虯坐在罩了碧羅的電燈下,抄錄他部裏的公文。沙發旁邊放著一個白漆花架。紫玉的盆裏正開著雪似的梅花。對麵牆上掛一幅二尺多長的金漆鑽花玻璃鏡框,裏麵的畫片是一個穿著淡綠衫子的女郎,跪在大理石塚前,低了頭雙手抱著塑在墓前的一個小愛神。後麵是深邃的森林,天空裏鐫著半彎秋月,幾點疏星。
潛虯似乎有點兒疲倦,寫不了幾個字,他就抬起頭來,看看這幅畫片:有時回頭向銅床上望:蓋著繡花紫綢棉被的,已經入夢的夫人。
今夜不知為了什麼,飄浮在他腦海上的都是那些纖細的銀浪,是曾經淹沒過他整個心魂的銀浪。他無意識地站起來,伸了伸懶腰,遂慢慢踱到那盆梅花跟前,低了頭輕輕吻著。一直到清香咽入溫暖的心房時,沉醉地倒在沙發上,那時皎潔輝煌的燈光,照著他泛著紅霞麵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