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6.(1 / 2)

石評梅精品選 小說 6.

九月五號

昨夜刮了整夜的風,今天忽然覺著冷,早晨三十號來了一位病人,患著腦膜(炎)。頭疼得他一直喊叫著,我給他枕上冰囊似乎止住點痛。他是一個銀行的辦事員,送他進來的是幾個同事,和他年紀仿佛的青年。魏大夫看過了,告訴我勸他平靜些,不能讓他受刺激,最好不要接見親友。晚上再吃藥,這時候最好先令他靜靜地安眠。

我拉過綠幕遮住射進來的陽光,將他的東西都安放在櫥裏。整理好後,拿了花瓶到後園折了幾枝桂花。當我悄悄送花來時,他已醒了,睜著很大的眼望著我。我低頭走進去,把花瓶放在病榻畔的小幾上。

“要水嗎?先生!”我問他。他搖了搖頭。我就出來了。

十二點鍾午餐來了,我請他少用一點,他不肯。再三請他,他才在我手裏的杯子內喝了三口牛乳。這位病人真奇怪,進來到現在,他未曾說過一句話,時時都似乎在沉思著嚴重的問題。

給他試驗溫度時,我拿起他床前的那個紙牌,他的名字是楊懷琛,和我同姓。

夜裏魏大夫把配好的藥送來,我服侍著吃完了藥,換上冰袋,臨走時我告訴他:要東西時,隻要把電鈴一按便有人來。在樓梯上逢見娟玉,問她去那裏,她說要去值夜,在大樓上。

到了寢室很遠便聽見她們的笑語聲,我沒有去驚動她們,一直走到我的房裏。書桌上放著一本書,走過去一看是本精裝的《聖經》。裏邊夾著個紙條。上邊寫著:

婉婉:那天你送花來,母親看見你,說你怪可愛的。我已

告訴了她你待我的好處,她更覺喜歡,今天送東西時給你帶來

一本《聖經》。她叫我送給你,她說這本書能擦去你一切的眼淚!——吳嫻

我捧著這本書,把這短箋回環地讀了四五遍。因為別人的母親偶然施與的愛,令我想到我自己的母親。《聖經》,我並不需要它;我隻求上帝揭示我誰是我的母親,她在哪裏?隻有她能擦去我一切的眼淚。主啊!隻要你告訴我她在哪裏,我馬上赴湯蹈火去尋找她。然而默默中命運涎著臉作弄我,誰知道何時何地才能實現我如意的夢。

慘淡的燈光照在聖母瑪麗亞的像上,我抬頭默然望著她!

九月九號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走到一個似乎鄉村的地方,一帶小溪畔有幾間茅屋,那裏透露出燈光來。我走到茅屋前,聽見裏麵有細碎的語聲。窗外映著淡淡的月光。我輕輕推開門,月光投射進來。黑暗的屋角裏看見床上坐著一個老婦人,她合掌念著佛。一盞半明半暗的油燈,照見她枯皺的臉上掛著兩道淚痕!我走進一步,跪下去伏在她膝頭上痛哭!

不知何時醒來,枕衣上已濕了一大塊。0

今晨梳洗時,在鏡子裏照見我自己,我自己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掙紮,轉眼已十九年了。自從我進了福嬰堂到現在沒有一個親人來看過我,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找不著我親愛的父母和姊妹兄弟,他們也一樣不曾找到我。記得我在福嬰堂住了七年,七年後我服侍一個女牧師,她教我讀《聖經》,做禱告。十四歲那年她回國去了,把我送到一個外國醫院附設的看護學校習看護,三年畢業後,魏大夫就要我在

這醫院裏當看護,已經有兩年了,我想假使這時候我的母親看見我,她

也許不認識我。

三十號那個病人已經來了四天了。他病還見好,魏大夫說隻要止住痛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今天他已和我攀談起來,問我哪裏人?家裏還有些誰?唉!讓我怎麼回答他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能告訴他?這是我一生的恥辱,我隻有低下頭咽淚!他大概也理會到我有不能說出的苦衷,所以不曾往下追問。

他的病不能移動,所以他隻可靜靜地躺著。晚飯後我給他試驗口溫,我低頭用筆在簿上記錄時,他忽然向我說:“姑娘,我請求你一件事,你可肯替我辦?”

“什麼事?”我問。

他又幾次不肯說。後來他叫我從衣櫥裏拿出一本日記,裏麵夾著信紙信封。他告訴我了,原來是請我給他寫一封信。他念著我寫:

文蕙妹鑒:

你信我已收到,事已如斯,夫複何言。我現已移入病院,

將來生死存亡,願妹勿介意,人生皆假,愛又何必當真。寄語

方君,善視妹,則我瞑目矣。

——懷琛

寫好,他又令我在日記裏找著通信地址;原來也是姓吳。我心裏真疑惑是吳文芳的姊妹,什麼時候去問問文芳侄女便知道究竟了。信封也寫好後,我遞給他看。看完他很難受,把眼睛緊緊閉上,牙齒嚼著下唇,臉一陣陣現的蒼白。我把日記放在他枕頭畔,給他喝了幾勺開水,我輕輕問他:“這信付郵嗎?”他點點頭。我輕輕閉門時,聽到一聲最哀慘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