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夢裏一樣,昏昏的走進了大學的正門之後,他忽聽見有人叫他說:“Y君,你上那裏去!年底你住在東京麼?”
他仰起頭來一看,原來是他的一個同學。新剪的頭發,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裏拿了一隻旅行的藤篋,他大約是回家去過年去的。他對他同學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地回答說:“是的,我什麼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過年去麼?”
“對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見你情人的時候,請你替我問問安罷。”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裏想你咧。”
“別取笑了,願你平安回去,再會再會。”
“再會再會,哈……”
他的同學走開了之後,他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學園中,呆呆的立了許多時候,好像瘋了似的。呆了一會,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邊卻自言自語的說:“他們都回家去了。他們都是有家庭的人。Oh home!Sweet home!”
他無頭無腦的走到了家裏,上了樓,在電燈底下坐了一會,他那昏亂的腦髓,把剛才在靜兒家裏聽見過的話想了出來:“不錯不錯,靜兒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裏了。”
他想了一會,就站了起來,把幾本舊書,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舊書拿到學校前邊的一家舊書鋪裏來。辦了一個天大的交涉,把幾個大天才的思想,僅僅換了九元餘錢,有一本英文的詩文集,因為舊書鋪的主人,還價還得太賤了,所以他仍舊不賣。
得了九元餘錢,他心裏雖然在那裏替那些著書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邊他卻滿足得很。因為有了這九元餘錢,他就可以謀一晚的醉飽,並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達得到了。(就是用幾元錢去買些禮物送給靜兒。)
從舊書鋪走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是黃昏的世界了,在一家賣女子用的裝飾品的店裏,買了些麗繃(Ribbon)犀簪(Or-namental hairpin)同兩瓶紫羅蘭的香水,他就一直的跑上靜兒的家裏來。
靜兒不在家,她的母親隻一個人在那裏烤火。見他又進來了,靜兒的母親好像有些嫌惡他的樣子,所以問他說:“怎麼你又來了?”
“靜兒上那裏去了?”
“去洗澡去了。”
聽了這話,他就走近她的身邊去,把懷裏藏著的那些麗繃香水拿出來,對她說:“這一些兒微物,請你替我送給靜兒,就算作了我送給她的嫁禮罷。”
靜兒的母親見了那些禮物,就滿臉的裝起笑容來說:“多謝多謝,靜兒回來的時候,我再叫她來道謝罷。”
他看看天色已經晚了,就叫靜兒的母親再去替他燙一瓶酒,做幾盤菜來。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時候,靜兒回來了。靜兒見他又坐在那裏喝酒,不覺呆了一呆,就問他說:“啊,你又……”
靜兒到廚下去轉了一轉,同她的母親說了幾句話,就回到他那裏來。他以為她是來道謝的,然而關於剛才的禮物的話,她卻一句也不說,呆呆的坐在他的麵前,盡一杯一杯的在那裏替他斟酒。到後來他拚命的叫她取酒的時候,靜兒就紅了兩眼,對他說:“你不喝了罷,喝了這許多酒,難道還不夠麼?”
他聽了這話,更加痛飲起來。他心裏的悲哀的情調,正不知從那裏說起才好,他一邊好像是對了靜兒,已經複了仇,一邊好像是在那裏哀悼自家的樣子。
在靜兒的床上醉臥了許久,到了半夜後二點鍾的時候,他才踉踉蹌蹌的跑出靜兒的家來。街上岑寂得很,遠近都灑滿了銀灰色的月光,四邊並無半點動靜,除了一聲兩聲的幽幽的犬吠聲之外,這廣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經死絕了的樣子。跌來跌去的走了一會,他又忽然遇著了一個賣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邊看,袋裏還有四五張五角錢的鈔票剩在那裏。在夜店裏他又重新飲了一個盡量。他覺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裏旋轉的樣子。倒前衝後的走了兩個鍾頭,他隻見他的麵前現出了一塊大大的空地來。月光的涼影,同各種物體的黑影,混作了一團,映到他的眼睛裏來。
“此地大約已經是女子醫學專門學校了。”
這樣的想了一想,神誌清了一清,他的腦裏,又起了痙攣來。他又不是現在的他了。幾天前的一場情景,又同電影似的,飛到他的眼麵前來。
天上飛滿了灰色的寒雲,北風緊得很。在落葉蕭蕭的樹影裏,他站在上野公園的精養軒的門口,在那裏接客。這一天是他們同鄉開會歡迎W氏的日期。在人來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穿了女子醫學專門學校的製服,不忙不迫的走來赴會。他初起見她麵的時候,不覺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邊的時候,他才同夢裏醒轉來的人一樣,慌慌忙忙的走上前去,對她說:“你把帽子外套脫下來交給我罷。”
兩個鍾頭之後,歡迎會散了。那時候差不多已經有五點鍾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擠得利害。他走下樓來的時候,見那女子還沒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門口。他就走上去問她說:“你的外套去取了沒有?”
“還沒有。”
“你把那銅牌交給我,我替你去取罷。”
“謝謝。”
在蒼茫的夜色中,他見了她那一副細白的牙齒,覺得心裏爽快得非
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來了之後,他就跑過後麵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轉頭來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從門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細長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間消滅了。
想到這裏,他覺得她那纖軟的身體剛在他麵前擦過的樣子。“請你等一等罷!”這樣的叫了一聲,上前衝了幾步,他那又瘦又長的身體,就橫倒在
地上了。月亮打斜了。女子醫學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個黑影。四邊靜寂得很。銀灰色的月光,灑滿了那一塊空地,把世界的物體都淨化了。
下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陽依舊由東方升了起來。太陽的光線,射到牛込區役所前的揭示場的時候,有一個區役所的老仆,拿了一張告示,貼上揭示場的板上來。那一張告示說:
行路病者,年齡約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長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黃,顴骨頗高,發長數寸,亂披額上,此外更無特征。衣黑色嗶嘰舊洋服。衣袋中有Ernest Dowson.s Poems andprose一冊,五角鈔票一張,白綾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
S.S.等略字。身邊有黑色軟帽一,穿黃色淺皮鞋,左右各已破損。病為腦溢血。死後約可四點鍾。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時,
在牛込若鬆町女子醫學專門學校前之空地上發見。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為代付火葬。
牛込區役所一九二○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