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複仇,我總要複他們的仇。”
一到了悲憤的時候,他總這樣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靜之後,他又不得不嘲罵自家說:“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是沒有同情的,因為你想得他們的同情,所以你怨他們,這豈不是你自家的錯誤麼?”
他的同學中的好事者,有時候也有人來向他說笑的,他心裏雖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個人談幾句知心的話,然而口中總說不出什麼話來;所以有幾個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遠了。
他的同學日本人在那裏歡笑的時候,他總疑他們是在那裏笑他,他就一霎時的紅起臉來。他們在那裏談天的時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紅起臉來,以為他們是在那裏講他。他同他同學中間的距離,一天一天的遠背起來。他的同學都以為他是愛孤獨的人,所以誰也不敢來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課之後,他挾了書包,回到他的旅館裏來,有三個日本學生同他同路的。就要到他寄寓的旅館的時候,前麵忽然來了兩個穿紅裙的女學生。在這一區市外的地方,從沒有女學生看見的,所以他一見了這兩個女子,呼吸就緊縮起來。他們四個人同那兩個女子擦過的時候,他的三個日本人的同學都問她們說:“你們上那兒去?”
那兩個女學生就作起嬌聲來回答說:“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個日本學生都高笑起來,好像是很得意的樣子;隻有他一個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們講了話似的,匆匆跑回旅館裏來。進了他自家的房,把書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丟,他就在席上躺下了。——日本室內都鋪的席子,坐也席地而坐,睡也睡在席上的。——他的胸前還在那裏亂跳;用了一隻手枕著頭,一隻手按著胸口,他便自嘲自罵的說:“You coward fellow,you are too coward!”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後悔?”
“既要後悔,何以當時你又沒有那樣的膽量?不同她們去講一句話。”
“Oh,coward,coward!”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兩個女學生的眼波來了。
那兩雙活潑潑的眼睛!
那兩雙眼睛裏,確有驚喜的意思含在裏頭。然而再仔細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來說:“呆人呆人!她們雖有意思,與你有什麼相幹?她們所送的秋波,不是單送給那三個日本人的麼?唉!唉!她們已經知道了,已經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則她們何以不來看我一眼呢!複仇複仇,我總要複她們的仇。”
說到這裏,他那火熱的頰上忽然滾了幾顆冰冷的眼淚下來。他是傷心到極點了。這一天晚上,他記的日記說:
我何苦要到日本來,我何苦要求學問。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們日本人輕侮的。中國呀中國!你怎麼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
故鄉豈不有明媚的山河,故鄉豈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這東海的島國裏來!
到日本來倒也罷了,我何苦又要進這該死的高等學校。他們留了五個月學回去的人,豈不在那裏享榮華安樂麼?這五六年的歲月,教我怎麼能捱得過去。受盡了千辛萬苦,積了十數年的學識,我回國去,難道定能比他們來胡鬧的留學生更強麼?
人生百歲,年少的時候,隻有七八年的光景,這最純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這無情的島國裏虛度過去,可憐我今年已經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歲!
死灰的二十一歲!
我真還不如變了礦物質的好,我大約沒有開花的日子了。
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隻要一個能安慰我體諒
我的“心”。一副白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裏生出來的同
情!從同情而來的愛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愛情!
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醜,能真心真意的愛我,我
也願意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
蒼天呀蒼天,我並不要知識,我並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
些無用的金錢,你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的“伊扶”,使她的
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