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3.(1 / 3)

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3.

他的故鄉,是富春江上的一個小市,去杭州水程不過八九十裏。這一條江水,發源安徽,貫流全浙,江形曲折,風景常新:唐朝有一個詩人讚這條江水說“一川如畫”。他十四歲的時候,請了一位先生寫了這四個字,貼在他的書齋裏,因為他的書齋的小窗,是朝著江麵的。雖則這書齋結構不大,然而風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風景,也還抵得過滕王高閣。在這小小的書齋裏過了十幾個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來留學。

他三歲的時候就喪了父親,那時候他家裏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長兄在日本W大學卒了業,回到北京,考了一個進士,分發在法部當差,不上兩年,武昌的革命起來了。那時候他已在縣立小學堂卒了業,正在那裏換來換去的換中學堂。他家裏的人都怪他無恒性,說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講來,他以為他一個人同別的學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們同在一處求學的。所以他進了K府中學之後,不上半年又忽然轉到H府中學來;在H府中學住了三個月,革命就起來了。H府中學停學之後,他依舊隻能回到他那小小的書齋裏來。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歲的時候,他就進了H大學的預科。這大學是在杭州城外,本來是美國長老會捐錢創辦的,所以學校裏浸潤了一種專製的弊風,學生的自由,幾乎被縮服得同針眼兒一般的小。禮拜三的晚上有什麼祈禱會,禮拜日非但不準出去遊玩,並且在家裏看別的書也不準的,除了唱讚美詩祈禱之外,隻許看新舊約書:每天早晨從九點鍾到九點二十分,定要去做禮拜,不去做禮拜,就要扣分數記過。他雖然非常愛那學校近旁的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裏,總有些反抗的意思,因為他是一個愛自由的人,對那些迷信的管束,怎麼也不甘心服從的。住不上半年,那大學裏的廚子,托了校長的勢,竟打起學生來。學生中間有幾個不服的,便去告訴校長,校長反說學生不是。他看看這些情形,實在是太無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複回家,到那小小的書齋裏去。那時候已經是六月初了。

在家裏住了三個多月,秋風吹到富春江上,兩岸的綠樹,就快凋落的時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卻好那時候石牌樓的W中學正在那裏招插班生,他進去見了校長M氏,把他的經曆說給了M氏夫妻聽,M氏就許他插入最高的班裏去。這W中學原來也是一個教會學校,校長M氏,也是一個糊塗的美國宣教師;他看看這學校的內容倒比H大學不如了。與一位很卑鄙的教務長——原來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學的卒業生,——鬧了一場,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來了。出了W中學,他看看杭州的學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進別的學校去。

正是這個時候,他的長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來他的長兄為人正直得很,在部裏辦事,鐵麵無私,並且比一般部內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學識,所以部內上下,都忌憚他。有一天某次長的私人,來問他要一個位置,他執意不肯,因此次長就同他鬧起意見來,過了幾天他就辭了部裏的職,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時候正在紹興軍隊裏作軍官,這一位二兄軍人習氣頗深,揮金如土,專喜結交俠少。他們弟兄三人,到這時候都不能如意之所為,所以那一小市鎮裏的閑人都說他們的風水破了。

他回家之後,鎮日鎮夜的蟄居在他那小小的書齋裏。他父祖及他長兄所藏的書籍,就作了他的良師益友。他的日記上麵,一天一天的記起詩來。有時候他也用了華麗的文章做起小說來;小說裏就把他自己當作了一個多情的勇士,把他鄰近的一家寡婦的兩個女兒,當作了貴族的苗裔,把他故鄉的風物,全編作了田園的清景;有興的時候,他還把他自家的小說,用單純的外國文翻譯起來;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憂鬱病的根苗,大約也就在這時候培養成功的。

在家裏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長兄的信來說:

院內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務之意,予已許院長以東行,大約此事不日可見命令。渡日之先,擬返裏小住。三弟居家,斷非上策,此次當偕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這一封信之後,心中日日盼他長兄南來,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長兄長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後,他的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過了半載,他就考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裏去了。這正是他十九歲的秋天。

第一高等學校將開學的時候,他的長兄接到了院長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長兄便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裏,幾天之後,他的長兄長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兒就回國去了。

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裏有一班預備班,是為中國學生特設的。在這預科裏預備一年,卒業之後,才能入各地高等學校的正科,與日本學生同學。他考入預科的時候,本來填的是文科,後來將在預科卒業的時候,他的長兄定要他改到醫科去,他當時亦沒有什麼主見,就聽了他長兄的話把文科改了。

預科卒業之後,他聽說N市的高等學校是最新的,並且N市是日本產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學校去。四他的二十歲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個人從東京的中央站乘了夜行車到N市去。

那一天大約剛是舊曆的初三四的樣子,同天鵝絨似的又藍又紫的天空裏,灑滿了一天星鬥。半痕新月,斜掛在西天角上,卻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樣子。他一個人靠著了三等車的車窗,默默的在那裏數窗外人家的燈火。火車在暗黑的夜氣中間,一程一程的進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燈火,也一點一點的朦朧起來,他的胸中忽然生了萬千哀感,他的眼睛裏就忽然覺得熱起來了。

“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這樣的叫了一聲,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來。“你也沒有情人留在東京,你也沒有弟兄知己住在東京,你的眼淚

究竟是為誰灑的呀!或者是對於你過去的生活的傷感,或者是對你二年

間的生活的餘情,然而你平時不是說不愛東京的麼?“唉,一年人住豈無情。“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胡思亂想的尋思了一會,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陸去的清教徒身

上去。“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離開他故鄉海岸的時候,大約也是悲壯淋

漓,同我一樣的。”

火車過了橫濱,他的感情方才漸漸兒的平靜起來。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張明信片出來,墊在海涅(Heine)的詩集上,用鉛筆寫了一首詩寄他東京的朋友。

娥媚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隻舊書。

夜後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在朦朧的電燈光裏,靜悄悄的坐了一會,他又把海涅的詩集翻開來看了。

Lebet wohl,ihr glatten Saele,

Glatte Herren, glatte Frauen!

Auf 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 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Aus Heines, Buch der Lieder)

浮薄的塵寰,無情的男女,

你看那隱隱的青山,我欲乘風飛去,

且住且住,

我將從那絕頂的高峰,笑看你終歸何處。

單調的輪聲,一聲聲連連續續的飛到他的耳膜上來,不上三十分鍾他竟被這催眠的車輪聲引誘到夢幻的仙境裏去了。早晨五點鍾的時候,天空漸漸兒的明亮起來。在車窗裏向外一望,他隻見一線青天還被夜色包住在那裏。探頭出去一望,一層薄霧,籠罩

著一幅天然的畫圖,他心裏想了一想:“原來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氣,

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過了一個鍾頭,火車就到了N市的停車場。下了火車,在車站上遇見了一個日本學生;他看看那學生的製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