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3.(2 / 3)

也有兩條白線,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學校的學生。他走上前去,對那學生

脫了一脫帽,問他說:“第X高等學校是在什麼地方的?”那學生回答說:“我們一路去罷。”他就跟了那學生跑出火車站來;在火車站的前頭,乘了電車。早晨還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還未曾起來。他同那日本學生坐了電

車,經過了幾條冷清的街巷,就在鶴舞公園前麵下了車。他問那日本學

生說:“學校還遠得很麼?”“還有二裏多路。”穿過了公園,走到稻田中間的細路上的時候,他看看太陽已經起來

了。稻上的露滴,還同明珠似的掛在那裏。前麵有一叢樹林,樹林陰裏,疏疏落落的看得見幾椽農舍。有兩三條煙囪筒子,突出在農舍的上麵,隱隱約約的浮在清晨的空氣裏。一縷兩縷的青煙,同爐香似的在那裏浮動,他知道農家已在那裏炊早飯了。

到學校近邊的一家旅館去一問,他一禮拜前頭寄出的幾件行李,已經到在那裏。原來那一家人家是住過中國留學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館裏住下了之後,他覺得前途好像有許多歡樂在那裏等他的樣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實情嘲弄了。原來他的故裏,也是一個小小的市鎮。到了東京之後,在人山人海的中間,他雖然時常覺得孤獨,然而東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時的習慣尚無十分齟齬的地方。如今到了這N市的鄉下之後,他的旅館,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麵並無鄰舍,左首門外便是一條如發的大道,前後都是稻田,西麵是一方池水,並且因為學校還沒有開課,別的學生還沒有到來,這一間寬曠的旅館裏,隻住了他一個客人。白天倒還可以支吾過去,一到了晚上,他開窗一望,四麵都是沉沉的黑影,並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連天,四麵並無遮障之處,遠遠裏有一點燈火,明滅無常,森然有些鬼氣。天花板裏,又有許多蟲鼠,息栗索落的在那裏爭食。窗外有幾株梧桐,微風動葉,咄咄的響得不已,因為他住在二層樓上,所以梧桐的葉戰聲,近在他的耳邊。他覺得害怕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對於都市的懷鄉病(nostalgia),從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學校開了課,他朋友也漸漸兒的多起來。感受性非常強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大地叢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變成了一個大自然的寵兒,一刻也離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

他的學校是在N市外,剛才說過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邊的地平線,界限廣大得很。那時候日本的工業還沒有十分發達,人口也還沒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樣,所以他的學校的近邊,還多是叢林空地,小阜低崗。除了幾家與學生做買賣的文房具店及菜館之外,附近並沒有居民。荒野的中間,隻有幾家為學生而設的旅館,同曉天的星影一般,散綴在麥田瓜地的中央。晚飯畢後,披了黑呢的縵鬥(Le manteau),拿了愛讀的書,在遲遲不落的夕照中間,散步逍遙,是非常快樂的。他的田園趣味,大約也是在這Idyllic wanderings的中間養成的。

在生活競爭不十分猛烈,逍遙自在,同中古時代一樣的時候;在風氣純良,不與市井小人同處,清閑雅淡的地方;過日子正如做夢一般。他到了N市之後,轉瞬之間,已經有半載多了。

熏風日夜的吹來,草色漸漸兒的綠起來。旅館近旁麥田裏的麥穗,也一寸一寸的長起來了。草木蟲魚都化育起來,他的從始祖傳來的苦悶也一日一日的增長起來,他每天早晨,在被窩裏犯的罪惡,也一次一次的加起來了。

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愛高尚愛潔淨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發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從小服膺的“身體發膚不敢毀傷”的聖訓,也不能顧全了。他犯了罪之後,每深自痛悔,切齒的說,下次總不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個時候,種種幻想,又活潑潑的到他的眼前來。他平時所看見的“伊扶”的遺類,都赤裸裸的來引誘他。中年以後的Madam的形體,在他的腦裏,比處女更有挑發他情動的地方。他苦悶一場,惡鬥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捕虜。這樣的一次成了兩次,兩次之後,就成了習慣了。他犯罪之後,每到圖書館裏去翻出醫書來看,醫書上都千篇一律的說,於身體最有害的就是這一種犯罪。從此之後,他的恐懼心也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有一天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消息,好像是一本書上說,俄國近代文學的創設者Gogol也犯這一宗病,他到死竟沒有改過來,他想到了Gogol心裏就寬了一寬,因為這《死了的靈魂》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樣的。然而這不過自家對自家的寬慰而已,他的胸裏,總有一種非常的憂慮存在那裏。

因為他是非常愛潔淨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洗澡一次,因為他是非常愛惜身體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吃幾個生雞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雞子的時候,他總覺得慚愧得很,因為這都是他的犯罪的證據。

他覺得身體一天一天的衰弱起來,記憶力也一天一天的減退了。他又漸漸兒的生了一種怕見人麵的心,見了女子的時候,他覺得更加難受。學校的教科書,他漸漸的嫌惡起來,法國自然派的小說,和中國那幾本有名的誨淫小說,他念了又念幾乎記熟了。

有時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他的腦力還沒有破壞。那時候他每對著自家起誓說:“我的腦力還可以使得,還能做得出這樣的詩,我以後決不再犯罪了。過去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後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的腦力,還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的貪起歡來。他的心裏想,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頭洗澡去,以為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幾天他又不得不吃雞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責心同恐懼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閑,他的憂鬱症也從此利害起來了。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一二個月,他的學校裏就放了暑假。暑假的兩個月內,他受的苦悶,更甚於平時;到了學校開課的時候,他的兩頰的顴骨更高起來,他的青灰色的眼窩更大起來,他的一雙靈活的瞳人,變了同死魚的眼睛一樣了。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的高起來。他的旅館旁邊的稻田,都帶起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裏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遠了。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後,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後,他的循環性的憂鬱症,尚未離他的身過。前幾天在路上遇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他的腦裏,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什麼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上學校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裏排斥他。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去尋訪了回來,他心裏反覺得空虛。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麼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談了幾句之後,他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講得投機,他就任了一時的熱意,把他的內外的生活都講了出來,然而到了歸途,他又自悔失言,心理的責備,倒反比不去訪友的時候,更加利害。他的幾個中國朋友,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了。他聽了這話之後,對了那幾個中國同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種複仇的心。他同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一日一日的疏遠起來。雖在路上,或在學校裏遇見的時候,他同那幾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的時候,他當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裏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的醜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說的。

他交遊離絕之後,孤冷得幾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館裏,還有一個主人的女兒,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隻能自殺了。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兒,今年正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兒,眼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麵上有兩顆笑靨,嘴裏有一顆金牙看得出來,因為她的笑容是非常可愛,所以她也時常在那裏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