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3.(3 / 3)

他心裏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鋪被的時候,他總裝出一種兀不可犯的樣子來。他心裏雖想對她講幾句話,然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房裏來的時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麵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裏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卻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館裏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樂去。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晚飯,上西麵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來了。

回家來坐了一會,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隻有他一個人在家。靜悄悄的坐了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外麵去。然而要跑出外麵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主人和他女兒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才進來的時候,主人和他的女兒正在那裏吃飯。他一想

到經過她麵前的時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麵去的心思丟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的小說來讀了三四頁之後,靜寂的空氣裏,忽然傳了幾聲煞煞的潑水聲音過來。他靜靜兒的聽了一聽,呼吸又一霎時的急了起來,麵色也漲紅了。遲疑了一會,他就輕輕的開了房門,拖鞋也不拖,幽腳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輕輕的開了便所的門,他盡兀兀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來他旅館裏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間壁,從便所的玻璃窗裏看去,浴室裏的動靜了了可見。他起初以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後,他竟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能動了。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呼氣也不呼,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他麵上的筋肉,都發起痙來。愈看愈顫得利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璃窗衝擊了一下。被蒸氣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發了嬌聲問說:“是誰呀……”

他一聲也不響,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腳兩步的跑上樓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裏,麵上同火燒的一樣,口也幹渴了。一邊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邊就把他的被窩拿出來睡了。他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總睡不著,便立起了兩耳,聽起樓下的動靜來。他聽聽潑水的聲音也息了,浴室的門開了之後,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好像是走上樓來的樣子。用被包著了頭,他心裏的耳朵明明告訴他說:“她已經立在門外了。”

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上奔注的樣子。心裏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歡得非常。然而若有人問他,他無論如何,總不肯承認說,這時候他是喜歡的。

他屏住了氣息,尖著了兩耳聽了一會,覺得門外並無動靜,又故意咳嗽了一聲,門外亦無聲響。他正在那裏疑惑的時候,忽聽見她的聲音,在樓下同她的父親在那裏說話。他手裏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聽出她的話來,然而無論如何總聽不清楚。停了一會,她的父親高聲的笑了起來,他把被蒙頭的一罩,咬緊了牙齒說:“她告訴了他了!她告訴了他了!”

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著。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時候,他就驚心吊膽的走下樓來。洗了手麵,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兒還沒有起來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個旅館,跑到外麵來。

官道上的沙塵,染了朝露,還未曾幹著。太陽已經起來了。

他不問皂白,一直的往東走去。遠遠有一個農夫,拖了一車野菜慢慢的走來。那農夫同他擦過的時候,忽然對他說:“你早啊!”

他倒驚了一跳,那清瘦的臉上,又起了一層紅潮,胸前又亂跳起來,他心裏想:“難道這農夫也知道了麼?”

無頭無腦的跑了好久,他回轉頭來看看他的學校,已經遠得很了。太陽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銀餅大的表,也不在身邊。從太陽的角度看起來,大約已經是九點鍾前後的樣子。他雖然覺得饑餓得很,然而無論如何,總不願意再回到那旅館裏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兒相見。想去買些零食充一充饑,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裏隻剩了一角二分錢在那裏。他到一家鄉下的雜貨店內,盡那一角二分錢,買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尋一處無人看見的地方去吃去。走到了一處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一望,隻見與他的去路橫交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條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兩麵更有高壁在那裏,他知道這路是從一條小山中開辟出來的。他剛才走來的那條大道,便是這山的嶺脊,十字路當作了中心,與嶺脊上的那條大道相交的橫路,是兩邊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會,他就取了那一條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盡了兩麵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內。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劃在碧空的心裏,他心裏想:“這大約就是A神宮了。”

他走盡了兩麵的高壁,向左手斜麵上一望,見沿高壁的那山麵上有一道女牆,圍住著幾間茅舍,茅舍的門上懸著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額。他離開了正路,走上幾步,到那女牆的門前,順手的向門一推,那兩扇柴門竟自開了。他就隨隨便便的踏了進去:門內有一條曲徑,自門口通過了斜麵,直達到山上去的。曲徑的兩旁,有許多老蒼的梅樹種在那裏,他知道這就是梅林了。順了那一條曲徑,往北的從斜麵上走到山頂的時候,一片同圖畫似的平地,展開在他的眼前。這園自從山腳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麵,同頂上的一塊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頂平地的西麵是千仞的絕壁,與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的中間,便是他剛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背臨著了那絕壁,有一間樓屋,幾間平屋造在那裏。因為這幾間屋,門窗都閉在那裏,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樓屋的前麵,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圈,圈子裏,臥著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地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裏,係記這梅林的曆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後,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了。

吃了之後,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四麵並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空,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麵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裏,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裏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麵上,又來又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麵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裏。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鬆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他心裏想:“這園大約隻有

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想到這裏,他又自言自語的說:“既然空在這裏,我何妨去問園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好遇見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後,就問他說:“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麼?”

“這園是我經管的。”

“你住在什麼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麵的。”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著通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

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裏。他點了點頭,又問說:“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麼?”“可是可以的,你隻一個人麼?”

“我隻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麼緣故呢?”

“你們學校裏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

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這樣豈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麼時候搬來?”“就是今天午後罷。”“可以的,可以的。”“請你就替我掃一掃幹淨,免得搬來之後著忙。”“可以可以。再會!”“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