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5.(1 / 3)

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5.

一醉醒來,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條紅綢的被裏,被上有一種奇怪的香氣。這一間房間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間房間了。

房中掛著一張十燭光的電燈,枕頭邊上擺著了一壺茶,兩隻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後,就踉踉蹌蹌的走到房外去。他開了門,卻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過來了。她問他說:“你!你醒了麼?”

他點了一點頭,笑微微的回答說:“醒了。廁所是在什麼地方

的?”“我領你去罷。”他就跟了她去。他走過日間的那道夾道的時候,電燈點得明亮得

很。遠近有許多歌唱的聲音,三弦的聲音,大笑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裏來。白天的情節,他都想了出來。一想到酒醉之後,他對那侍女說的那些話的時候,他覺得麵上又發起燒來。

從廁所回到房裏之後,他問那侍女說:“這被是你的麼?”

侍女笑著說:“是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大約是八點四五十分的樣子。”

“你去開了賬來罷!”

“是。”

他付清了賬,又拿了一張紙幣給那侍女,他的手不覺微顫起來。

那侍女說:“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麵色又漲紅了,袋裏摸來摸去,隻有一張紙幣了,他就拿了出來給她說:“你別嫌少了,請你收了罷。”

他的手震動得更加利害,他的話聲也顫動起來了。那侍女對他看了一眼,就低聲的說:“謝謝!”

他一直的跑下了樓,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麵來。

外麵冷得非常,這一天大約是舊曆的初八九的樣子。半輪寒月,高掛在天空的左半邊。淡青的圓形天蓋裏,也有幾點疏星,散在那裏。

他在海邊上走了一回,看看遠岸的漁燈,同鬼火似的在那裏招引他。細浪中間,映著了銀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裏開閉的樣子。不知是什麼道理,他忽想跳入海裏去死了。

他摸摸身邊看,乘電車的錢也沒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罵自己。

“我怎麼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悔也無及,悔也無及。我就在這裏死了罷。我所求的愛情,大約是求不到了。沒有愛情的生涯,豈不同死灰一樣麼?唉,這幹燥的生涯,這幹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裏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裏擠我出去到這世界外去。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裏呢!”

想到這裏,他的眼淚就連連續續的滴下來。他那灰白的麵色,竟同死人沒有分別了。他也不舉起手來揩揩眼淚,月光射到他的麵上,兩條淚線,倒變了葉上的朝露一樣放起光來。他回轉頭來,看看他自家的那又瘦又長的影子,不覺心痛起來。

“可憐你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雖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該累你也瘦弱到這地位的。影子呀影子,你饒了我罷!”

他向西麵一看,那燈台的光,一霎變了紅一霎變了綠的,在那裏盡他的本職。那綠的光射到海麵上的時候,海麵就現出一條淡青的路來。再向西天一看,他隻見西方青蒼蒼的天底下,有一顆明星,在那裏搖動。

“那一顆搖搖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國。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顆星的底下,也曾送過十八個秋冬。我的鄉土嚇,我如今再不能見你的麵了。”

他一邊走著,一邊盡在那裏自傷自悼的想這些傷心的哀話。走了一會,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淚便同驟雨似的落下來。他覺得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把眼淚揩了一下,立住了腳,長歎了一聲,他便斷斷續續的說:“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裏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茫茫夜

一天星光燦爛的秋天的朝上,大約時間總在十二點鍾以後了,靜寂的黃浦灘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街燈的灰白的光線,散射在蒼茫的夜色裏,烘出了幾處電杆和建築物的黑影來。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車停在那裏,但是車夫好像已經睡著了,所以並沒有什麼動靜。黃浦江中停著的船上,時有一聲船板和貨物相擊的聲音傳來,和遠遠不知從何處來的汽車車輪聲合在一處,更加形容得這初秋深夜的黃浦灘上的寂寞。在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灘上忽然閃出了幾個纖長的黑影來,他們好像是自家恐懼自家的腳步聲的樣子,走路走得很慢。他們的話聲亦不很高,但是在這沉寂的空氣中,他們的足音和話聲,已經覺得很響了。

“於君,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你的酒完全醒了麼?我隻怕你上船之

後,又要吐起來。”

講這一句話的,是一個十九歲前後的纖弱的青年,他的麵貌清秀得

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愛他的魔力。他的身體好像是不十分強,所以在微笑的時候,他的蒼白的臉上,也脫不了一味悲寂的形容。他講的雖然是北方的普通話,但是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轉的聲調,竟使聽話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來。被他叫做“於君”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大約是因為酒喝多了,頰上有一層紅潮,同薔薇似的罩在那裏。眼睛裏紅紅浮著的,不知是眼淚呢還是醉意,總之他的眉間,仔細看起來,卻有些隱憂含著,他的勉強裝出來的歡笑,正是在那裏形容他的愁苦。他比剛才講話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著一套藤青的嗶嘰洋服,與剛才講話的那青年的魚白大衫,卻成了一個巧妙的對稱。他的麵貌無俗氣,但亦無特別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麵上,加上一雙比較細小的眼睛,和一個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寬的舊式的硬領和紅格的領結看來,我們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富有趣味的人。他聽了青年的話,就把頭向右轉了一半,朝著了那青年,一邊伸出右手來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邊笑著回答說:“謝謝,遲生,我酒已經醒了。今晚真對你們不起,要你們到了這深夜來送我上船。”

講到這裏,他就回轉頭來看跟在背後的兩個年紀大約二十七八的青年,從這兩個青年的洋服年齡麵貌推想起來,他們定是姓於的青年修學時代的同學。兩個中的一個年長一點的人聽了姓於的青年的話,就搶上一步說:“質夫,客氣話可以不必說了。可是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我還沒有問你,你的錢夠用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