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於的青年聽了,就放了捏著的遲生的手,用右手指著遲生回答說:“吳君借給我的二十元,還沒有動著,大約總夠用了,謝謝你。”
他們四個人——於質夫吳遲生在前,後麵跟著二個於質夫的同學,是剛從於質夫的寓裏出來,上長江輪船去的。
橫過了電車路,沿了灘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鍾,他們已經走
到招商局的輪船碼頭了。江裏停著的幾隻輪船,前後都有幾點黃黃的電燈點在那裏。從黑暗的堆棧外的碼頭走上了船,招了一個在那裏假睡的茶房,開了艙裏的房門,在第四號官艙裏坐了一會,於質夫就對吳遲生和另外的兩個同學說:“夜深了,你們可先請回去,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經謝不勝謝了。”
吳遲生也對另外的兩個人說:“那麼你們請先回去,我就替你們做代表吧。”
於質夫又拍了遲生的肩說:“你也請同去了吧。使你一個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遲生笑著回答說:“我有什麼要緊,隻是他們兩位,明天還要上公司去的,不可太睡遲了。”
質夫也接著對他的兩位同學說:“那麼請你們兩位先回去,我就留吳君在這兒談吧。”
送他的兩個同學上岸之後,於質夫就拉了遲生的手回到艙裏來。原來今晚開的這隻輪船,已經舊了,並且船身太大,所以航行頗慢。因此乘此船的乘客少得很。於質夫的第四號官艙,雖有兩個艙位,單隻住了他一個人。他拉了吳遲生的手進到艙裏,把房門關上之後,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同電流似的,在他的腦裏經過了。在電燈下他的肩下坐定的遲生,也覺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發生,盡俯著首默默地坐在那裏。質夫看著遲生的同蠟人似的臉色,感情竟壓止不住了,就站起來緊緊的捏住了他的兩手,對麵對的對他幽幽的說:“遲生,你同我去吧,你同我上A地去吧。”
這話還沒有說出之先,質夫正在那裏想:“二十一歲的青年詩人蘭勃(Arthur 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爾蘭(Paul Verlaine)。白兒其國的田園風景。兩個人的純潔的愛。……”
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變了一句話,表現了出來。質夫的心裏實在想邀遲生和他同到A地去住幾時,一則可以慰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則可以看守遲生的病體。遲生聽了質夫的話,呆呆的對質夫看了一會,好像心裏有兩個主意,在那裏戰爭,一霎時解決不下的樣子。質夫看了他這一副形容,更加覺得有一種熱情,湧上他的心來,便不知不覺的逼進一步說:“遲生你不必細想了,就答應了我吧。我們就同乘了這一隻船去。”
聽了這話,遲生反恢複了平時的態度,便含著了他固有的微笑說:“質夫,我們後會的日期正長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A地之後,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裏的變化,詳詳細細的寫信來通報我,我也可以一樣的寫信給你,這豈不和同住在一塊一樣麼?”
“話原是這樣說,但是我隻怕兩人不見麵的時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到了那時候我對你和你對我的目下的熱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奪去了。”
“要是這樣,我們兩個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難道還不能了解我的心麼?”
聽了這話,看看他那一雙水盈盈的瞳人,質夫忽然覺得感情激動起來,便把頭低下去,擱在他的肩上說:“你說什麼話,要是我不能了解你,那我就不勸你同我去了。”
講到這裏,他的語聲同小孩悲咽時候似的發起顫來了。他就停著不再說下去,一邊卻把他的眼睛,伏在遲生的肩上。遲生覺得有兩道同熱水似的熱氣浸透了他的魚白大衫和藍綢夾襖,傳到他的肩上去。遲生也覺得忍不住了,輕輕的舉起手來,在麵上揩了一下,隻呆呆的坐在那裏看那十燭光的電燈。這夜裏的空氣,覺得沉靜得同在墳墓裏一樣。艙外舷上忽有幾聲水手呼喚聲和起重機滾船索的聲音傳來,質夫知道船快開了,他想馬上站起來送遲生上船去,但是心裏又覺得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無論如何總想多嚐一會。照原樣的頭靠的遲生的肩上,一動也不動的坐了幾分鍾,質夫聽見房門外有人在那裏敲門。他抬起頭來問了一聲是誰,門外的人便應聲說:“船快開了。送客的先生請上岸去吧。”
遲生聽了,就慢慢的站了起來,質夫也默默的不作一聲跟在遲生的後麵,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電燈光下同遊水似的走到船側的跳板上的時候,遲生忽然站住了。質夫搶上了一步,又把遲生的手緊緊的捏住,遲生臉上起了兩處紅暈,幽幽揚揚的說:“質夫,我終究覺得對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長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擔心思了,請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時候,千萬請你寫信來通知我。”
質夫一定要上岸來送遲生到碼頭外的路上。遲生怎麼也不肯,質夫隻能站在船側,張大了兩眼,看遲生回去。遲生轉過了碼頭的堆棧,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點白點,向北的街燈光裏出沒了幾次。那白點漸漸遠了,更小了下去,過了六七分鍾,站在船舷上的質夫就看不見遲生了。
質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會,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氣,仰起頭來看見了幾顆明星在深藍的天空裏搖動,胸中忽然覺得悲哀起來。這種悲哀的感覺,就是質夫自身也不能解說,他自幼在日本留學,習慣了飄泊的生活,生離死別的情景,不知身嚐了幾多,照理論來,這一次與相交未久的吳遲生的離別,當然是沒有什麼悲傷的,但是他看看黃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點一點小下去的吳遲生的瘦弱的影子,覺得將亡未亡的中國,將滅未滅的人類,茫茫的長夜,耿耿的秋星,都是傷心的種子。在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間,他覺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吳遲生的纖弱的病體,更有使他淚落的地方。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氣中站了一會,他就慢慢的走到艙裏去了。
二
長江輪船裏的生活,雖然沒有同海洋中間那麼單調,然而與陸地隔絕後的心境,到底比平時平靜。況且開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黃霧,長江兩岸的風景,如煙如夢的帶起傷慘的顏色來。在這悲哀的背景裏,質夫把他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畫幅一般回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