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5.(3 / 3)

三月前頭住在東京病院裏的光景,出病院後和那少婦的關係,同汙泥一樣的他的性欲生活,向善的焦躁與貪惡的苦悶,逃往鹽原溫泉前後的心境,歸國的決心。想到最後這一幕,他的憂鬱的麵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來,眼看著了江上午後的風景,背靠著了甲板上的欄杆,他便自言自語的說:“泡影呀,縣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這也是質夫的一種迷信,當他決計想把從來的腐敗生活改善的時候,必要搬一次家,買幾本新書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頭,他動身回國的時候,也下了一次絕大的決心。他心裏想:“我這一次回國之後,必要把舊時的惡習,改革得幹幹淨淨。戒煙戒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鍛煉,使我的朋友全要驚異說我是與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後,他的生活仍舊是與從前一樣,煙酒非但不戒下,並且更加加深了。女色雖然還沒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欲,不過變了一個方向,依舊在那裏伸張。想到了這一個結果,他就覺得從前的決心,反成了一段諷刺,所以不覺歎氣微笑起來。歎聲還沒有發完,他忽聽見人在他的左肩下問他說:“Was seufzen Sie,Monsieur?”

(“你為什麼要發歎聲?”)

轉過頭來一看,原來這船的船長含了微笑,站在他的邊上好久了,他因為盡在那裏想過去的事情,所以沒有覺得。這船長本來是丹麥人,在德國的留背克住過幾年,所以德文講得很好。質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經同他講過話,因此這身材矮小的船長也把質夫當做了朋友。他們兩

人講了些閑話,質夫就回到自己的艙裏來了。

吃過了晚飯,在官艙的起坐室裏看了一會書,他的思想又回到過去的生活上去,這一回的回想,卻集中在吳遲生一個人的身上。原來質夫這一次回國來,本來是為轉換生活狀態而來,但是他正想動身的時候,接著了一封他的同學鄺海如的信說:“我住在上海覺得苦得很。中國的空氣是同癩病院的空氣一樣,漸漸的使人腐爛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國了。你若要回來,就請你來替了我的職,到此地來暫且當幾個月編輯吧。萬一你不願意住在上海,那麼A省的法政專門學校要聘你去做教員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學在那裏當編輯的T書局的編輯所裏。有一天晚上,他同鄺海如在外邊吃了晚飯回來的時候,在編輯所裏遇著了一個瘦弱的青年,他聽了這青年的同音樂似的話聲,就覺得被他迷住了。這青年就是吳遲生呀!過了幾天,他的同學鄺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吳遲生及另外幾個人在彙山碼頭送鄺海如的行,船開之後,他同吳遲生就同坐了電車,回到編輯所來,他看看吳遲生的蒼白的臉色和他的纖弱的身體,便問他說:“吳君,你身體好不好?”

吳遲生不動神色的回答說:“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

質夫聽了這話,就不覺張大了眼睛驚異起來。因為有肺病的人,大概都不肯說自家的病的,但是吳遲生對了才遇見過兩次的新友,竟如舊交一般的把自家的秘密病都講了。質夫看了遲生的這種態度,心裏就非常愛他,所以就勸他說:“你若害這病,那麼我勸你跟我上日本去養病去。”

他講到這裏,就把喬其·慕亞的一篇詩想了出來,他的幻想一霎時的發展開來了。

“日本的郊外雜樹叢生的地方,離東京不遠,坐高架電車不過四五十分鍾可達的地方,我願和你兩個人去租一間草舍兒來住,草舍的前後,要有青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圍,要有一條小小的清溪。清溪裏要有幾尾遊魚。晚春時節,我好和你拿了鋤耪,把花兒向草地裏去種。在慰藍的天蓋下,在和暖的熏風裏,我與你躺在柔軟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兒來朗誦。初秋晚夏的時候,在將落未落的夕照中間,我好和你緩步逍遙,把落葉兒來數。冬天的早晨你未起來,我便替你做早飯,我不起來,你也好把早飯先做。我禮拜六的午後從學校裏回來,你好到冷靜的小車站上來候我。我和你去買些牛豚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談,談到禮拜的日中。書店裏若有外國的新書到來,我和你省幾日油鹽,可去買一本新書來消那無聊的永夜。……”

質夫坐在電車上一邊做這些空想,一邊便不知不覺的把遲生的手捏住了。他捏捏遲生的柔軟的小手,心裏又起了一種別樣的幻想,麵上紅了一紅,把頭搖了一搖,他就對遲生問起無關緊要的話來:“你的故鄉是在什麼地方?”

“我的故鄉是直隸鄉下,但是現在住在蘇州了。”

“你還有兄弟姊妹沒有?”

“有是有的,但是全死了。”

“你住在上海幹什麼?”

“我因為北京天氣太冷,所以休了學,打算在上海過冬。並且這裏朋友比較得多一點,所以覺得住在上海比北京更好些。”

這樣的回答了幾句,電車已經到了大馬路外灘了。換了靜安寺路的電車在跑馬廳盡頭處下車之後,質夫就邀遲生到編輯所裏來閑談。從此以後,他們兩人的交際,便漸漸兒的親密起來了。

質夫的意思以為天地間的情愛,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戀愛外,以友情為最美。他在日本飄流了十來年,從未曾得著一次滿足的戀愛,所以這一次遇見了吳遲生,覺得他的一腔不可發泄的熱情,得了一個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標,說起來雖是他平生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淪落未曾遇著一個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證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遲生到編輯所來和他談到夜半,質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遲生和另外的兩個朋友出編輯所走到馬路上的時候,質夫覺得空氣冷涼得很,他便問遲生說:“你冷麼?你若是怕冷,就鑽到我的外套裏來。”

遲生聽了,在蒼白的街燈光裏,對質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纖弱的身體倒在質夫的懷裏。質夫覺得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從遲生的肉體傳到他的身上去。

他們出浴堂已經是十二點鍾了。走到三岔路口,要和遲生分手的時候,質夫覺得怎麼也不能放遲生一個人回去,所以他就把遲生的手捏住說:“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們上編輯所去睡吧。”

遲生也像有遲疑不忍回去的樣子,質夫就用了強力把他拖來了。那一天晚上他們談到午前五點鍾才睡著。過了兩天,A地就有電報來催,要質夫上A地的法政專門學校去當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