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了這裏,他的麵上忽然滾下了兩粒粗淚來。他覺得站在這裏,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就又同餓犬似的走上街來了。垂頭喪氣的正想回到校裏來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家小小的賣香煙洋貨的店裏,有一個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黃的電燈下,對了賬簿算盤在那裏結賬。他遠遠的站在街上看了一會,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次,便不聲不響的踱進了店去。那女人見他進去,就丟下了賬目來問他:“要買什麼東西?”
先買了幾封香煙,他便對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這時候的眼光看來,這女人的容貌卻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實她也隻是一個平常的女人,不過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還時髦,所以覺得有些動人的地方。他如餓犬似的貪看了一二分鍾,便問她說:“你有針賣沒有?”
“是縫衣服的針麼?”“是的,但是我要一個用熟的針,最好請你賣一個新針給我之後,
將拿新針與你用熟的針交換一下。”那婦人便笑著回答說:“你是拿去煮在藥裏的麼?”他便含糊的答應說:“是的是的,你怎麼知道?”“我們鄉下的仙方裏,老有這些玩意兒的。”“不錯不錯,這針倒還容易辦得到,還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難
辦。”“是什麼呢?”“是婦人們用的舊手帕,我一個人住在這裏,又無朋友,所以這物
事是怎麼也求不到的,我已經決定不再去求了。”“這樣的也可以的麼?”一邊說,一邊那婦人從她的口袋裏拿了一塊洋布的舊手帕出來。質
夫一見,覺得胸前就亂跳起來,便漲紅了臉說:“你若肯讓給我,我情
願買一塊頂好的手帕來和你換。”“那請你拿去就對了,何必換呢。”“謝謝,謝謝,真真是感激不盡了。”質夫得了她的用舊的針和手帕,就跌來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
陣涼冷的西風,吹上他的微紅的臉來,那時候他覺得爽快極了。回到了校內,他看看還是未曾熄燈。幽幽的回到房裏,閂上了房門,他馬上把騙來的那用舊的針和手帕從懷中取了出來。在桌前椅子上
坐下,他就把那兩件寶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聞了一會香氣。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裏的那一麵鏡子,心裏就馬上想把現在的他的動作一一的照到鏡子裏去。取了鏡子,把他自家的癡態看了一會,他覺得這用舊的針子,還沒有用得適當。呆呆的對鏡子看了一二分鍾,他就狠命的把針子向頰上刺了一針。本來為了興奮的原故,變得一塊紅一塊白的麵上,忽然滾出了一滴同瑪瑙珠似的血來。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後,看見鏡子裏的麵上又滾了一顆圓潤的血珠出來。對著了鏡子裏的麵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紅的血跡,聞聞那舊手帕和針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態度,他覺得一種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會,電燈熄了,他因為怕他現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斷,所以動也不動的坐在黑暗的房裏,還在那裏貪嚐那變態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時候,他才同從夢裏頭醒來的人一樣,抱著了那針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寢。
五
清秋的好天氣一天一天的連續過去,A地的自然景物,與質夫生起情感來了。學生對質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吃過晚飯之後,在學校近旁的菱湖公園裏,與一群他所愛的青年學生,看看夕陽返照在殘荷枝上的暮景,談談異國的流風遺韻,確是平生的一大快事。質夫覺得這一般知識欲很旺的青年,都成了他的親愛的兄弟了。
有一天也是秋高氣爽的晴朗的早晨,質夫與雀鳥同時起了床,盥洗之後,便含了一枝伽利克,緩緩的走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東天角上,太陽剛才起程,銀紅的天色漸漸的向西薄了下去,成了一種淡青的顏色。遠近的泥田裏,還有許多荷花的枯幹同魚柵似的立在那裏。遠遠的山坡上,有幾隻白色的山羊同神話裏的風景似的在那裏吃枯草。他從學校近旁的山坡上,一直沿了一條向北的田塍細路走了過去,看看四圍的田園清景,想想他目下所處的境遇,質夫覺得從前在東京的海岸酒樓上,對著了夕陽發的那些牢騷,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也可以滿足了,照目下的狀態能夠持續得一二十年,那我的精神,怕更要發達呢。”
穿過了一條紅橋,在一個空亭裏立了一會,他就走到公園中心的那條柳蔭路上去。回到學校之後,他又接著了一封從上海來的信,說他著的一部小說集已經快出版了。
這一天午後他覺得精神非常爽快,所以上課的時候竟多講了十分鍾,他看看學生的麵色,也都好像是很滿足的樣子。正要下課堂的時候,他忽聽見前麵寄宿舍和事務室的中間的通路上,有一陣搖鈴的聲音和學生喧鬧的聲音傳了過來。他下了課堂,拿了書本跑過去一看,隻見一群學生圍著了一個青臉的學生在那裏吵鬧。那青臉的學生,麵上帶著一味殺氣,他的頰下的一條刀傷痕更形容得他的獰惡。一群圍住他的學生都摩拳擦掌的要打他。質夫看了一會,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正在疑惑的時候,看見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先生,從包圍在那裏的學生叢中,辟開了一條路,擠到那被包圍的青臉學生麵前,不問皂白,把那學生一把拖了到教員的議事廳上去。一邊質夫又看見他的同事的監學唐伯名溫溫和和的對一群激憤的學生說:“你們不必動氣,好好兒的回到自修室去吧,對於江傑的搗亂,我們自有辦法在這裏。”
一半學生回自修室去了,一半學生跟在那青臉的學生後麵叫著說:
“打!打!”
“打!打死他。不要臉的,受了李麥的金錢,你難道想賣同學麼?”
質夫跟了這一群學生,跑到議事廳上,見他的同事都立在那裏。同事中的最年長者,帶著一副墨眼鏡、頭上有一塊禿的許明先,見了那青臉的學生,就對他說:“你是一個好好的人,家裏又還可以,何苦要幹這些事呢?開除你的是學校的規則,並不是校長。錢是用得完的,你們年輕的人還是名譽要緊,李麥能利用你來搗亂學校,也定能利用別人來殺你的,你何苦去幹這些事呢?”
許明先還沒有說完,門外站著的學生都叫著說:“打!”
“李麥的走狗!”
“不要臉的,搖一搖鈴三十塊錢,你這買賣真好啊。”
“打打!”
許明先聽了門外學生的叫喚,便出來對學生說:“你們看我麵上,不要打他,隻要他能悔過就對了。”
許明先一邊說一邊就招那青臉的學生——名叫江傑——出來,對眾謝罪。謝罪之後,許明先就護送他出門外,命令他以後不準再來,江傑就垂頭喪氣的走了。
江傑走後,質夫從學生和同事的口頭聽來,才知道這江傑本來也是校內的學生,因為鬧事的緣故,在去年開除的。現在他得了李麥的錢,以要求複校為名,想來搗亂,與校內八九個得錢的學生約好,用搖鈴作記號,預備一齊鬧起來的。質夫聽了心裏反覺得好笑,以為像這樣的鬧事,便鬧死也沒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