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6.(3 / 3)

過了三四天,也是一天晴朗的早晨十點鍾的時候,質夫正在預備上課,忽然聽見幾個學生大聲哄號起來。質夫出來一看,見議事廳上有八九個長大的學生,吃得酒醉醺醺,頭向了天,帶著了笑答,在那裏哄號。不過一二分鍾,教職員全體和許多學生都跑向議事廳來。那八九個學生中間的一個最長的人便高聲的對眾人說:“我們幾個人是來搬校長的行李的。他是一個過激黨,我們不願意受過激黨的教育。”

八九個中的一個矮小的人也對眾人說:“我們既然做了這事,就是

不怕死的。若有人來攔阻我們,那要對他不起。”

說到這裏,他在馬褂袖裏,拿了一把八寸長的刀出來。質夫看著門外站在那裏的學生,起初同蜂巢裏的雄蜂一樣,還有些喃喃呐呐的聲音,後來看了那矮小的人的小刀,就大家靜了下去。質夫心裏有點不平,想出來講幾句話,但是被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先生拖住了。王先生對他說:“事情到了這樣,我與你立出去也壓不下來了。我們都是外省人,何苦去與他們為難呢?他們本省的學生,尚且在那裏旁觀。”

那八九個學生一霎時就打到議事廳間壁的校長房裏去,恰好這時候校長還不在家,他們就把校長的鋪蓋捆好了。因為那一個拿刀的人在門口守看,所以另外的人一個人也不敢進到校長房裏去攔阻他們。那八九個學生同做新戲似的笑了一聲,最後跟著了那個拿刀的矮子,抬了校長的被褥,就慢慢的走出門去了。等他們走了之後,倪教務長和幾個教員都指揮其餘的學生,不要紊亂秩序,依舊去上課去。上了兩個鍾頭課,吃午膳的時候,教職員全體主張停課一二天以觀大勢。午後質夫得了這閑空時間,倒落得自在,便跑上西門外的大觀亭去玩去了。

大觀亭的前麵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幾個沙渚浮在那裏。陽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幾條反射的光線來。洲渚上的葦草,也有頭白了的,也有作青黃色的,遠遠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樣。後麵有一方湖水,映著了青天,靜靜的躺在太陽的光裏。沿著湖水有幾處小山,有幾處黃牆的寺院。看了這後麵的風景,質夫忽然想起在洋畫上看見過的瑞士四林湖的山水來了。一個人逛到傍晚的時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學校裏來。一進校門,遇著了幾個從裏麵出來的學生,質夫覺得那幾個學生的微笑的目光,都好像在那裏哀憐他的樣子。他胸裏感著一種不快的情懷,覺得是回到了不該回的地方來了。

吃過了晚飯,他的同事都鎖著了眉頭,議論起那八九個學生搬校長鋪蓋時候的情形和解決的方法來。質夫脫離了這議論的團體,私下約了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太陽剛才下山,西天還有半天金赤的餘霞留在那裏。天蓋的四周,也染了這餘霞的返照,映出一種紫紅的顏色來。天心裏有大半規月亮白洋洋地掛著,還沒有放光。田塍路的角裏和枯荷枝的腳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來了。質夫和亦安一邊走一邊談,亦安把這次風潮的原因細細的講給了質夫聽:

“這一次風潮的曆史,說起來也長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卻伏在今年六月裏,當李星狼麥連邑殺學生蔣可奇的時候。那時候陸校長講的幾句話是的確厲害的。因為議員和軍閥殺了蔣可奇,所以學生聯合會有澄清選舉反對非法議員的舉動。因為有了這舉動,所以不得不驅逐李麥的走狗想來召集議員的省長韓上成。因這幾次政治運動的結果,軍閥和議員的怨恨,都結在陸校長一人的身上。這一次議員和軍閥想趁新省長來的時候,再開始活動,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們的勁敵陸校長。我聽見說這幾個學生從議員處得了二百元錢一個人。其餘守中立的學生,也有得著十元十五元的。他們軍閥和議員,連警察廳都買通了的,我聽見說,今天北門站崗的巡警一個人還得著二元賄賂呢。此外還有想奪這校長做的一派人,和同陸校長倪教務長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內,你說這風潮的原因複雜不複雜?”

穿過了公園西北麵的空亭,走上園中大路的時候,質夫邀亦安上東麵水田裏的純陽閣裏去。

夜陰一刻一刻的深了起來,月亮也漸漸的放起光來了。天空裏從銀紅到紫藍,從紫藍到淡青的變了好幾次顏色。他們進純陽閣的時候,屋內已經漆黑了。從黑暗中摸上了樓。他們看見有一盞菜油燈點在上首的桌上。從這一粒微光中照出來的紅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兩壁的幡對之類,都帶著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對質夫說:“純陽祖師的簽是非常靈的,我們各人求一張吧。”

質夫同意了,得了一張三十八簽中吉。

他們下樓走到公園中間那條大路的時候,星月的光輝,已經把道旁的楊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鬧事之後,學校裏停了兩天課。到了禮拜六的下午,教職員又開了一次大會,決定下禮拜一暫且開始上課一禮拜,若說官廳沒有適當的位置,再行停課。正是這一天的晚上八點鍾的時候,質夫剛在房裏看他的從外國寄來的報,忽聽見議事廳前後,又有哄號的聲音傳了過來。他跑出去一看,隻見有五六個穿農夫衣服,相貌獰惡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個學生,在那裏亂跳亂叫。當質夫跑近他們身邊的時候,八九個人中最長的那學生就對質夫拱拱手說:“對不起,對不起,請老師不要驚慌,我們此次來,不過是為搬教務長和監學的行李來的。”

質夫也著了急,問他們說:“你們何必這樣呢?”“實在是對老師不起!”那一個最長的學生還沒有說完,質夫看見有一個農夫似的人跑到那

學生身邊說:“先生,兩個行李已經搬出去了,另外還有沒有?”那學生卻回答說:“沒有了,你們去吧。”這樣的下了一個命令,他又回轉來對質夫拱了一拱手說:“我們實

在也是出於不得已,隻有請老師原諒原諒。”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這一天晚上行李被他們搬去的倪教務長和柳監學二人都不在校內。

鬧了這一場之後,校內同暴風過後的海上一樣,反而靜了下去。王亦安和質夫同幾個同病相憐的教員,合在一處談議此後的處置。質夫主張馬上就把行李搬出校外,以後絕對的不再來了。王亦安光著眼睛對質夫說:“不能不能,你和希聖怎麼也不能現在搬出去。他們學生對希聖和你的感情最好。現在他們中立的多數學生,正在那裏開會,決計留你們幾個在校內,仍複繼續替他們上課。並且有人在大門口守著,不準你們出去。”

中立的多數學生果真是像在那裏開會似的,學校內彌漫著一種緊迫

沉默的空氣,同重病人的房裏沉默著的空氣一樣。幾個教職員大家合議的結果,議決方希聖和於質夫二人,於晚上十二點鍾乘學生全睡著的時候出校,其餘的人一律於明天早晨搬出去。

天瀟瀟的下起雨來了。質夫回到房裏,把行李物件收拾了一下,便坐在電燈下連連續續的吸起煙來。等了好久,王亦安輕輕的來說:“現在可以出去了。我陪你們兩個人出去,希聖立在桂花樹底下等你。”

他們三人輕輕的走到門口的時候,門房裏忽然走出了一個學生來問說:“三位老師難道要出去麼?我是代表多數同學來求三位老師不要出去的。我們總不能使他們幾個學生來破壞我們的學校,到了明朝,我們總要想個法子,要求省長來解決他們。”

講到這裏,那學生的眼睛已有一圈紅了。王亦安對他做了一揖說:“你要是愛我們的,請你放我們走吧,住在這裏怕有危險。”

那學生忽然落了一顆眼淚,咬了一咬牙齒說:“既然這樣,請三位老師等一等,我去尋幾位同學來陪三位老師進城,夜深了,怕路上不便。”

那學生跑進去之後,他們三人馬上叫門房開了門,在黑暗中冒著雨就走了。走了三五分鍾,他們忽聽見後麵有腳步聲在那裏追逐,他們就放大了腳步趕快走去,同時後麵的人卻叫著說:“我們不是壞人,請三位老師不要怕,我們是來陪老師們進城的。”

聽了這話,他們的腳步便放小來。質夫回頭來一看,見有四個學生拿了一盞洋油行燈,跟在他們的後麵。其中有二個學生,卻是質夫教的一班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