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12.
落 日
一
太陽就快下山去了。初秋的晴空,好象處女的眼睛,愈看愈覺得高遠而澄明。立在這一處摩天的W公司的屋頂上,前後左右看得出來的同巴諾拉馬似的上海全市的煙景,溶解在金黃色的殘陽光裏。若向腳底下馬路上望去,可看見許多同蟲蟻似的人類,車馬,簇在十字路口蠕動。斷斷續續傳過來的一陣市廛的囂聲,和微微拂上麵來的涼風,不曉是什麼緣故,總覺得帶有使人落淚的一種哀意。
他們兩個——Y和C——離開了嘈雜的人叢,獨站在屋頂上最高的一層,在那裏細嚐這初秋日暮的悲涼情味。因為這一層上沒有什麼娛樂的設備,所以遊人很少,有時雖有幾個男女,從下層走上他們的身邊來,然而看看他們是不易移動的樣子,就對他們丟一眼奇異的眼光,走開去了,他們卻落得清閑自在。
他們兩人站在那裏聽從下一層的遊戲場裏傳過來的煞尾的中國樂器
聲,和聽眾的哄笑聲,更使他們覺得落寞難堪。半年來因失業的結果,為貧病所迫,臉麵上時常帶著愁容的Y,當這初秋的日暮,站在這樣的高處,呆呆的向四邊的煙景望著,早已起了身世之悲,眼睛裏包著一泓清淚,有話說不出來了。站在Y的右邊的那少年C,因為暑假期滿,幾點鍾後不得不離上海,乘海船赴N地的中學校去念書,桃紅的雙頰,受著微風,晶潤的眼睛,望著遠處,胸中也覺得有無限的悲哀,在那裏振蕩。
他們默默地立了一會,C忽而走近來捏了Y的手說:
“我們下去罷,若再站一忽,我覺得好象腦子要破裂的樣子。”
Y朝轉來向C一看,看見C的一雙水盈盈的眼睛,含了哀懇的表情,在那裏看他。他忽然覺得C臉上表現出來的那一種少年的悲哀,無限的可愛,向C的臉上摸了一摸,便把C的身體緊緊的抱住了。
二
C的哥哥,與Y是上下年紀。他(C的哥哥)去年夏天將上美國去的時候,Y正從日本回來。那時候C和他哥哥的居所,去Y的寓舍,不過幾步路,所以Y和C及C的哥哥,時常往來。C自從見了Y以後,不知不覺的受了許多Y的感化。後來他哥哥上了赴美國的船,他也考入了N地的C中學,要和Y分別的時候,卻獨自一個灑了許多眼淚。Y以為他是小孩子脾氣,在怕孤寂,所以臨別的時候,說了許多安慰他的話。C聽了Y的叮囑,反而更覺得傷痛了,竟拉了Y的衣裳,大哭了一場,方才分開。
C去N地後,Y也上A地去教了半年書。去年年底,Y因被一個想謀校長做的同事嫉妒不過,便辭了職,到上海來閑住。他住在上海,一
直到今年暑假,終找不著適當的職業。
這一回Y住的是上海貧民窟的一間同鼠穴似的屋頂房間。有一天夏天的早晨他正躺在床上在那裏打算“今天的一天怎麼過去?”的大問題的時候,C忽而闖進了他的房來。Y好象當急處遇了救一樣,急忙起來穿了破舊的衣服,和C跑來跑去跑了一天,原來C是放暑假回來了。
三
“無聊的白晝,應該如何的消磨?”對於現在無職業的Y,這卻是一個天大的問題。當去年年底,他初來上海的時候,他的從A地收來的薪金,還沒有用盡,所以他隻是出了金錢來慰他的無聊。一天到晚,在頭等電車上,麵上裝了好象很忙的樣子,實際上卻一點事情也沒有。他盡伏在電車頭上的玻璃窗裏隨電車跑來跑去的跑,在那裏看如流水似的往後退去的兩旁的街市。有時候看街市看得厭煩了,他就把目光轉到同座的西洋女子或中國女子的腰上,肩上,胸部,後部,腳肚,腳尖上去。過了幾天,他覺得幾個電車上的賣票者和查票者,都記熟了他的麵貌;他上車時,他們老對他放奇異的眼光,因此他就不敢再坐電車了,改坐了人力車。實際上那些查票賣票者,何嚐認得他,不過他的病的神經起了作用,在那裏自家驚恐而已。後來他坐了幾天人力車,有幾次無緣無故的跑上火車站上去,好象是去送人的樣子。有時在半夜裏他每雇了人力車跑上黃浦灘的各輪船公司的碼頭上,走上燈火輝煌,旅人嘈雜的將離岸的船上去。又過了幾天,他的過敏的神經,怕人力車夫也認得他了,所以他率性不坐車子,慢慢的步行起來。他在心裏,替他自己的行動取了幾個好名稱,前者叫做走馬看花,後者叫做徒步旅行。徒步旅行,以旅行的地段作標準時,可分作市內旅行,郊外旅行的兩種。以旅行時的狀態作標準時,可分作無事忙行,吃食旅行的兩種。無事忙行便
是一點事情也沒有,為欺騙路上同行者的緣故,故意裝出一種好象很忙的樣子來的旅行。吃食旅行,便是當晚上大家睡盡之後的街上,或當白天在僻靜的地方,袋裏藏些牛奶糖,花生糖,橘子之類,一邊吃一邊緩步的旅行。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他的床頭的金錢漸漸的少了下去,身邊值錢的物事也一件一件的不見了。於是他的徒步旅行,也改變了時間和地點。白天熱鬧的馬路兩旁的樣子間,他不敢再去一間一間的看了,因為正當他在看的一瞬間,心裏若感得有一個人的眼光在疑他作小盜竊賊,或看破他是一點兒事情也沒有的時候,他總要挺了胸肚,進到店裏去買些物事提在手裏,才能放心,所以沒錢的時候,去看樣子間是很危險的。有一次他在馬路上走來走去的走了幾回,一個香煙店裏的夥友,偶然對他看了一眼,他就跑進了那家店裏,去買了許多他本來不愛吸的雪茄煙卷。從A地回到上海,過了兩個月之後,他的錢已用完,因而他的徒步旅行,白天就在僻靜的地方舉行,晚上必等大家睡靜的時候,方敢上馬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