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12.(2 / 3)

半年以來,他的消磨時間的方法,已經一個一個的試完了,所以到了今年夏天,身邊的金錢雜器已經用盡,他每天早晨醒來,胸中打算最苦的,就是“今天的一天,如何消磨過去?”的問題。

那一天早晨,他正躺在床上在打算的時候,年輕的C忽而闖進了他的房裏,他覺得非常快樂,因為久別重逢的C一來,非但那一天的時間可以混過去,就是有許多朋友的消息,也可以從C口裏探聽出來。他自到上海以後,便同失蹤的人一樣,他的朋友也不知他住在什麼地方,他自己也懶得寫信,所以“C的哥哥近來怎麼樣了?在N地的C中學裏

的他的幾個同學和同鄉怎麼樣了?”的這些消息,都是他很想知道而無從知道的事情。當他去典賣一點值錢的物事,得到幾個錢的時候,他便忙著去試他的“走馬看花”和“徒步旅行”,沒有工夫想到這些朋友故舊的身上去。當錢用完後,他雖想著這些個個在拚命奮鬥的朋友,但因為沒有錢買信紙信封和郵票的緣故,也隻能憑空想想,而不能寫信。他現在看見了C,一邊起來穿衣,一邊就“某某怎麼樣了?某某怎麼樣了?”的問個不住。他穿完了衣服,C就急著催他出去,因為他的那間火柴箱式的房間裏,沒有椅子可以坐,四邊壁上隻疊著許多賣不出去的西洋書籍,房間裏充塞了一房的由舊書裏蒸發出來的腐臭氣,使人難耐。

這一天是六月初旬的一天晴熱的日子,瘦弱的Y,和C走上馬路的時候,見了白熱的陽光,忽而眼睛眩暈了起來,就跌倒在地上。C慢慢的扶他起來,等他回複了常態,仍複向前進行的時候,就問他說:

“你何以會衰弱到這個地步?”

Y在嘴唇上露了一痕微笑,隻是搖頭不答。C從他那間房子裏的情形和他的同髑髏似的麵貌上看來,早已曉得他是營養不良了,但又恐惹起他的悲感,不好直說。所以兩人走了一段,走到三叉路口的時候,C就起了一個心願,想請Y飽吃一次,因即站住了腳,對他說:

“Y君,我剛從學校裏回來,家裏寄給我的旅費,還沒有用完,今天我請你去吃飯,吃完飯之後,請你去聽戲,我們來大大的享樂它一下罷!”

Y對C呆看了一會,青黃的臉上,忽而起了一層紅暈。因為他平常有錢的時候,最愛瞎花,對於他所愛的朋友,尤其是喜歡使他們快樂。現在他黃金用盡,倒反而不得不受這一個小朋友的供養了,而且這小朋友的家裏也是不甚豐厚,手頭的錢也是不甚多的。他遲疑了一會,要想答應,終於不忍,呆呆的立了三四分鍾,他才很決絕的說:

“好好,讓我們享樂一天罷!但是我還有一件衣服要送還朋友,忘記在家裏,請你在這裏等我一等,我去拿了來。”

Y把C剩在三岔路口的步道樹蔭下,自己便急急的趕回到房間裏,把他家裏新近寄來的三件夏衣,拿上附近的一家他常進出的店裏去抵押了幾塊錢,仍複跑回到C立著的地方來。他臉上流出了一臉的油汗,一邊急急的喘氣,一邊對C說:

“對不起,對不起,累你等了這麼長久。”

Y和C先坐電車到P園去逛了幾點鍾,就上園裏的酒樓吃了兩瓶啤酒,一瓶汽水,和幾碗菜飯。Y吃了個醉飽,立時恢複了他的元氣,講了許多牢騷不平的話,給正同新開眼的雞雛一樣、不知道世間社會究竟如何的C聽。C雖聽不懂Y的話,但看看Y的一時青一時紅的憤激的臉色,紅潤的雙眼,和故意裝出來的反抗的高笑,也便沉鬱了下去。Y發完了牢騷,一個人走上窗口去立了一忽,不聲不響的用手向他的眼睛上揩了一揩,便默默的對窗外的陽光,被陽光曬著的花木,和遠遠在那裏反射日光的屋瓦江流,起了一種咒詛的念頭。一瞬間後,吹來了幾陣涼風,他的這種咒詛的心情也沒有了,他的心境就完全成了虛白。又過了幾分鍾,他回複了自覺,回複了他平時的態度。他覺得興奮已經過去了,就回到他的座上來。C還是瞪著了盈盈的兩眼,俯了首呆在那裏,Y一見C的這種少年的沉鬱的樣子,心裏倒覺得難過起來,便很柔和的叫他說:

“C!你為什麼這樣的呆在這裏?我錯了,我不該對你講那些無聊的話的,我們下樓去吧!去看戲吧!”

Y付了酒飯錢,走下樓來,卻好園外來了一乘電車,他們就趕上K舞台去聽戲去。

這一天是禮拜六,戲園裏人擠得很,Y和C不得已隻能買了兩張最貴的票子,從人叢中挨上前去。日戲開場已久,Y和C在座上坐定之後,向四圍一看,前後左右,都是些穿著輕軟的衣服的貴公子和富家的妻女。Y心裏頓時起了一種被威脅的恐懼,好象是闖入了不該來的地方的樣子。慢慢把神經按捺了下去,向舞台注視了幾分鍾。Y隻覺得一種枯寂的感情,連續的逼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