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14.
街 燈
離開北京,是去年四月底邊。那時候的心裏的絞榨,曾在一封信裏寫過,讀這篇東西的人,大約總知道得很清。當時的決心,“教書的地位,當然是丟掉,就是老婆兒子,也不能管,最後丟舊書,又最後也可以丟生命。”
那時候,朋友愛牟遠在日本,芳塢想去南方,“若前後接得上,就趕往上海去喝它幾天酒,什麼它媽的,都破它一個壞,弄得好便好,不好也不要緊,九九八十一,總該把我自家的顏色來辨一辨清,做人不是做夢。”
這前後,同幽靈似的附在我的身邊,深更夜半,上德勝門裏北衙門橋上買幾瓶啤酒來喝,喝幹之後,再往什刹後海的南岸北岸,亂跑亂跳亂叫,或白天去天壇坐一天,將晚四五點鍾,上館子小喝,進戲院聽到一兩點鍾,出來再喝再講話再走到天明的是四川的陳逸生。
正在這時候,銀弟取名柳卿,上捐在百順胡同的長樂接客了。
我並不說她美,也不說她有什麼可愛,總之前年初到北京的時候,窮極苦極,無聊無賴之際,善心的一位朋友——這朋友姓錢,當然也很可憐——想救我登岸,帶我常去的,是西大森裏,銀弟在那裏當“度嫁”的春濃處。
滄海曾經過來的,看這些東西,自然隻覺得無聊,又加以當時袋裏沒有錢,身體萎萎縮縮,幾個半紅半黑的小窯子,她們不來睬我,我也犯不著睬她們,算什麼一回事。去去就去去,揩揩油,坐坐,光著眼看看,也好。一個月不去,不去就不去,在家裏坐著,燒燒煙卷,買一點白幹喝喝,也好。
以這樣的態度,上春濃處去了四五趟,中間來和我攀談,我也和她隨便說些不相幹的廢話,有時候或許抱一抱,捏一把的,是“度嫁”的銀弟。
有一次,隻那麼一次,晚飯時多喝了幾杯酒,在春濃處坐了半點鍾,臨走,大家——那一天去的有三四個人——都搶著用暴力和銀弟親了嘴,該輪到我的時候,我對她笑了笑,輕輕用江南話問她“好不好?”她隻微笑著搖搖頭。後來她送我們出房門,到廊下,偶爾經過了一間黑的空房,我踱進去,拉著她,又輕輕的問她前一句話,她很正式的把嘴舉了起來,——隻有這一點關係。
出京之後,上海和芳塢玩了兩天,回家,打了小孩,和女人起了一點衝突,再出來,到北京,過了暑假,又教書。中間因為錢沒有,處處受氣,苦得了不得,謹慎守戒,一直到了涼秋的九月。
有一天晚上,很覺得難過,在長街上跑了一回,就上前門外微雪夜香齋去喝酒。一個人坐著,卓卓的喝,喝到午前一點多鍾,才付錢出來。走下台階,正想雇車,即零零零,東邊來了一乘包車,坐著一個窯子。舉起眼睛來看,覺得有點麵熟,洋車接近一步,再看一眼,就想起了是銀弟,心裏覺得稍微有點奇怪。
又過了幾天,不曉得哪裏的錢,皮包裏滿的很。有一天被朋友邀去吃晚飯,席上遇見了那位善心的錢君,他偶爾提起了銀弟的改名柳卿上捐的話。那時候,心裏很動,不過不曉為什麼,那一天晚上終究沒有去。
又過了幾天,也在被邀的酒後。一個人踱出飯館來,忽而想起了她。可是班子的名字,和她上捐的名字,全都忘了。想回來,雇車雇不成,上西車站去又喝了幾杯酒,打了一個電話到春濃處一問,出來就跑上韓家潭蘼香館去點名。
見了,捉住了她的手,就在見客的堂上問她,“你認識我麼?”她微笑著,用北京口音,半驚半疑的回答我:
“熟得很,可是名字忘了!”
那一天晚上很冷。上她房裏火爐旁坐下,說到第三句話,她就想起了春濃處,想起了那晚上舉起來的嘴突然的一撲,跳在我的懷裏,兩手捧了我的臉亂咬起來。
底下都是她說的話——她是蘇州人,但操的北京話很好聽,所以後來除睡的時候,兩人用江南話外,平常我要她說京話。
“老錢近來怎麼樣了?前天素文上這兒來,說他好久沒有去了。你還記得素文麼?春濃處的……一年多不見了吧?你怎麼不早來找我?……我今年四月就上捐了。先在長樂,開銷大得很,前月底才換過來。你怎麼知道的呀?……是素文教你的吧?……”說到這裏,她娘進來了。她很自然的替我和她娘介紹,我覺得她的娘也不很討人嫌。
“你這一年躲在什麼地方?……剛從上海來?……騙!……請你寫一封信,可以麼?……”我就替她寫信,是她的娘出名,寄給她的外祖父的。信的內容很簡單:
“近來買賣不好,不能寄錢給你老人家。四月裏,我包的那個人——名叫翠喜——逃了,沒有方法,隻好教你外孫女去上捐。等到明年正月,若買賣好一點起來,再寄錢給你。”
從靡香館出來,回家走過西車站,看鍾已經是午前二點。這時候天上的寒星,都好象是在搖動,北風吹上麵來,也不覺得冷,因為替她寫好信,銀弟又燙了一壺酒給我。大街上走的人很少,隻見了一點不大明亮的燈光,和幾陣北風刮起來的灰土。
十四年五月十九武昌原載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創造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煙 影
一
每天想回去,想回去,但一則因為咳血咳得厲害,怕一動就要發生意外,二則因為幾個稿費總不敷分配的原因,終於在上海的一間破落人家的前樓裏住下了的文樸,這一天午後,又無情無緒地在秋陽和暖,灰土低翔的康腦脫馬路上試他的孤獨的慢步。
以節季而論,這時候晚秋早已過去,閏年的十月,若在北方,早該是冰凍天寒,朔風狂雪在橫施暴力的時候,而這江南一廓,卻依舊是秋光澄媚,日暖風和,就是道旁的兩排阿葛西亞,樹葉也還沒有脫盡。四麵空地裏的雜草,也不過顏色有點桔黃,別致的人家的籬落,還有幾處青色,在那裏迎送斜陽哩!
然而時間的痕跡,終於看得出來,道路兩旁的別墅前頭的白楊綠竹,漸離塵市,漸漸增加起來的隙地上的衰草斜陽;和路上來往的幾個行人身上的服飾,無一點不在表現殘秋的凋落。文樸慢慢地向西走去。轉了幾個彎,看看兩旁新築的別莊式的洋房漸漸稀少起來了,就想回轉腳步,尋出原來的路來,走回家去。
回頭轉來,從一條窄狹的,兩邊有一丈來高的竹籬夾住的小路穿過,又走上一條斜通東西的大道上的時候,前麵遠遠的忽而飛來了一乘蛋白色的新式小汽車。文樸拿出手帕來掩住口鼻,把身子打側,穩穩的站在路旁,想讓汽車過去。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乘汽車,突然的在離他五六尺路的地方停住了。同時從車座上“噢,老文,你在這裏幹什麼?”的叫了一聲,文樸平時走路——尤其是在田野裏散步——的時候,總和夢遊病者一樣,眼睛凝視著前麵的空處,注意力全部內向,被吸收在漫無聯絡的空想中間;視野裏非有印象特別深刻的對象,譬如很美麗的自然風景,極雅致的建築或十分嬌豔的異性之類,斷不能喚醒他的幻夢的,所以這一回忽而聽到了汽車裏的呼聲,文樸倒吃了一驚,把他半日來的一條思索的線路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