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也在上海麼?幾時出京的?”
文樸的清瘦的麵上同時現出了驚異和欣喜的神情,含了一臉枯寂的微笑,急遽地問了一聲;問後他馬上搶上前去伸出手來去捏他朋友的一支套著皮手套的右手。
“你怎麼也到上海來了呢!聽說你在××,幾時到這裏的?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文樸被他朋友一問,倒被問得臉上有點紅熱起來了。因為他這一次在××大學教書,係受了兩三個被人收買了的學生的攻擊,同逃也似的跑到上海來的。到上海之後,他本來想馬上回北京去,但事不湊巧,年年不息的內戰,又在津、浦沿線勃發了。奸淫擄掠,放火殺人,在在皆是,那些匪不像匪,兵不像兵的東西,惡毒成性,決不肯放一個老百姓平安地行旅過路的。況平日裏講話不謹慎的文樸,若冒了鋒鏑,往北進行,那這時候恐難免不為亂兵所殺戮。本來生死的問題,由文樸眼裏看來,原也算不得一回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一樣的死,他卻希望死在一個美人的懷裏,或者也應該於月白風清的中夜,死在波光容與的海上。被這些比禽獸還不如的中國軍人來砍殺,他以為還不如被一條毒蛇來咬死的時候,更光榮些。因此被他的在上海的幾位窮朋友一勸,他也就貓貓虎虎的住下了。現在受了他半年餘不見的老友的這一問,提醒了他目下的進退兩難的境況,且使他回想起了一個月前頭,幾個凶惡的學生趕他的情形,他心裏又覺得害羞,又覺到難過,所以隻是默默的笑著,不回答一句話,他的朋友,知道他的脾氣,所以也不等他的回話。就匆促地繼續問他說:
“你近來身體怎麼樣?怎麼半年多一點不見,就瘦得這一個樣兒?我看你的背脊也有點駝了。喂,老文,兩三年前的你的鬧酒的元氣,上哪裏去了?”
文樸聽了他老友的這一番責備不像責備,慰問不像慰問的說話,心裏愈是難過,喉舌愈覺得幹硬了。舉起了一雙潮潤的眼睛,呆看著他朋友的很壯健的臉色,他隻好仍舊維持著他那一臉悲涼的微笑,默默地不作一聲。他的朋友,把車門開了,讓他進去同坐,他隻是搖搖頭,不肯進去。到後來他的朋友沒有辦法,就隻好把車擱在道旁跳下來和他走了一段,作了些懷舊之談,漸漸地引他談到他現在的經濟狀況上去。文樸起初還不肯說,經他朋友屢次三番的盤詰,他才把“現在一時橫豎不能北上,但很想乘此機會回浙江的故裏去休養休養;可是他的經濟狀況,又不許可”的話說了。他的朋友還沒有把這一段話聽完之先,就很不經意地從褲子袋裏摸出了一個煙盒子來獻給他看:
“你看這盒子怎麼樣?”
一邊說著,一邊他就開了盒子,拿了一枝香煙出來。隨即把盒子蓋上,遞給文樸之後,他又從另外的褲腳袋裏摸出一個石油火盒來點火吸煙。文樸看了這銀質鑲金的煙盒,心裏倒也很覺得可愛,但從吐血的那一天起,因為怕咳,不十分吸煙,所以空空把盒子玩了一回,並不開起蓋子拿煙來吸,又把這盒子交還了他的朋友,他朋友對他笑了一笑,向天噴了一口青煙,輕輕地對他說:
“這煙盒你該認得吧?是密斯李送我的。現在她已經嫁了,我留在這裏,倒反加添我的懊惱,請你為我保留幾天,等下次見麵的時候,你再還我,或者簡直永久地請你保管過去也好。”
文樸手裏拿了煙盒,和他朋友一邊談話,一邊走回汽車停著的地方去。他的朋友因為午後有一位外國小姐招他去吃茶,所以於這時候一個人坐汽車出來的,外國小姐的住宅,去此地也不遠了。到了汽車旁邊,他朋友又強要文樸和他一塊兒去,文樸執意不肯,他的朋友也就上車向前開了。開了兩步他朋友又止住了車,回頭來叫文樸說:
“煙盒的夾層裏,還有幾張票子在那裏,請你先用——”
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汽車卻突突的向前飛奔開走了。文樸呆呆的向西站住了腳,隻見夕陽影裏起了一層透明灰白的飛塵,汽車的響聲漸漸地幽了下去,汽車的影子也漸漸地小下去了。
二
文樸的朋友,本來是英國倫敦大學的畢業生,回國以後,就在北京××銀行當會計主任。朋友的父親,也是民國以來,許多總長中間的一個。在北京的時候,文樸常和他上胡同裏去玩,因此二人的交情,一時也很親密。不過文樸自出京上××城以來,半年多和他還沒有通過一封信,這一次忽漫相逢,在夕陽蒢晚的途中,又在人事常遷的上海,照理文樸應該是十分的喜悅,至少也應該和他在這十裏洋場裏大大喝大鬧的玩幾天的,但是既貧且病的文樸,目下實在沒有這樣的興致了。
文樸慢慢地走近寓所的時候,短促的冬日,已將墜下山去了,西邊的天上,散滿了紅霞。他寓所附近的街巷裏,也滿擠著了些從學校裏回家的小孩和許多從××書局裏散出來的賣知識的工人。天空中起了寒風,從他的腳下,吹起了些泊拉丹奴斯的敗葉和幾陣灰土來,文樸的心裏,不知不覺的感著了一種日暮的悲哀,就在街上的寒風裏站住了。過了一會,看見對麵油酒店裏上了電燈,他也就輕輕地摸上他租在那裏的那間前樓來,想倒在床上,安息一下,可是四麵散放在那裏的許多破舊的書籍,和遠處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陣嘈雜的市聲,使他不住地回憶到少年時候的他故裏的景象上去。把懷中的鐵表拿出來一看,去六點鍾尚有三刻多鍾,又於無意之中,把他朋友留給他的銀盒打開看時,夾層裏,果然有五十餘元的紙幣插在裏頭。他的平穩的腦裏忽而波動起來了。不待第二次的思索,他就從床上站了起來,換了幾件衣服,匆促下樓,一雇車就跑上滬寧火車站去趕乘杭州的夜快車去。
三
在刻版的時間裏夜快車到了杭州,又照刻版的樣子下了客店,第二天的傍午,文樸的清影,便在倒溯錢塘江而上的小汽船上逍遙了。
富春江的山水,實在是天下無雙的妙景。要是中國人能夠稍為有點氣魄,不是年年爭贓互殺,那麼恐怕瑞士一國的買賣,要被這杭州一帶的居民奪盡。大家隻知道西湖的風景好,殊不知去杭州幾十裏,逆流而上的錢塘江富春江上的風光,才是天下的絕景哩!嚴子陵的所以不出來做官的原因,一半雖因為他的夫人比陰麗華還要美些,然而一大半也許因為這富春江的山水,夠使他看不起富貴神仙的緣故。
一江秋水,依舊是澄藍澈底。兩岸的秋山,依舊在嫋娜迎人。蒼江幾曲,就有幾簇葦叢,幾彎村落,在那裏點綴。你坐在輪船艙裏,隻須抬一抬頭,劈麵就有江岸烏柏樹的紅葉和去天不遠的青山向你招呼。
到上海之後,吐血吐了一個多月,豪氣消磨殆盡,連伸一個懶腰都怕背脊骨脫損的文樸,忽而身入了這個比圖畫還優美的境地,也覺得胸前有點生氣回複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