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六的下午和禮拜天的早晨,我們本來是每禮拜約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自從入了陽曆十月以後,不推托說是書沒有看完,就說是身體不好,總一個人留在寢室裏不出去。實際上,我看他的身體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兩道很濃的眉毛,投下了兩層陰影,他的眼窩陷落得很深,看起來實在有點怕人,而他自家卻還在起早落夜的讀那些提倡改革社會的書。我注意看他,覺得他的飯量也漸漸的減下去了。
有一天寒風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滿了灰暗的雲,仿佛要下大霧的早晨,門房忽而到我們的寢室裏來,說有一位女客,在那裏找朱先生。那時候,朱君已經出去上操場上去散步看書去了。我走到操場上,尋見了他,告訴了他以後,他臉上忽然變得一點血色也沒有,瞪了兩眼,同呆子似的盡管問我說:“她來了麼?她真來了麼?”
我倒被他駭了一跳,認真的對他說:“誰來謊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對了。”
他出去了半日,到上課的時候,也不進教室裏來;等到午後一點多鍾,我在下堂上自修室去的路上,卻遇見了他。他的臉色更灰白了,比早晨我對他說話的時候還要陰鬱,鎖緊了的一雙濃厚的眉毛,陰影擴大了開來,他的全部臉上都罩著一層死色。我遇見了他,問他早晨來的是誰,他卻微微的露了一臉苦笑說:“是惠英!她上京來買貨物的,現在和她爸爸住在打磨廠高升店。你打算去看她麼?我們晚上一同去吧!去和他們聽戲去。”
聽了他這一番話,我心裏倒喜歡得很,因為陳家的老頭兒的話,他是很要聽的。所以我想吃過晚飯之後,和他同上高升店去,一則可以看看半年多不見的惠英,二則可以托陳家的老頭兒勸勸朱君,勸他少用些功。
吃過晚飯,風刮得很大,我和他兩個人不得不坐洋車上打磨廠去。到高升店去一看,他們父女二人正在吃晚飯,陳老頭還在喝白幹,桌上一個羊肉火鍋燒得滿屋裏都是火鍋的香味。電燈光為火鍋的熱氣所包住,照得房裏朦朦朧朧。惠英著了一件黑布的長袍,立起來讓我們坐下喝酒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相兒卻比在殷家集的時候美得多了。
陳老頭一定要我們坐下去喝酒,我們不得已就坐下去喝了幾杯。一邊喝,一邊談,我就把朱君近來太用功的事情說了一遍。陳老頭聽了我的話,果然對朱君說:“雅儒!你在大學裏,成績也不算不好,何必再這樣呢?聽說你考在第二名,也已經可以了,你難道還想奪第一名麼?……總之,是身體要緊。……你的家裏,全都在盼望你在大學裏畢業後,賺錢去養家;萬一身體不好,你就是學問再好一點,也沒有用
處。”
朱君聽了這些話,盡是悶聲不語,一杯一杯的在俯著頭喝酒。我也因為喝了一點酒,頭早昏痛了,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來。一麵回過頭來看看惠英,似乎也俯著了頭,在那裏落眼淚。
這一天晚上,因為談天談得時節長了,戲終於沒有去聽。我們坐洋車回校裏的時候,自修的鍾頭卻已經過了。第二天,陳家的父女已經回家去了,我們也就回複了平時的刻板生活。朱君的用功,沉默,牢騷抑鬱的態度,也仍舊和前頭一樣,並不因陳家老頭兒的勸告而減輕些。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又是一年將盡的冬天到了。北風接著吹了幾天,早晚的寒冷驟然增加了起來。
年假考的前一個星期,大家都緊張起來了,朱君也因這一學期裏看課外的書看了太多,把學校裏的課本丟開的原因,接連有三夜不睡,溫習了三夜功課。
正將考試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襪子也不穿,蓬頭垢麵的跑了出去。跑到了門房裏,他拉住了門房,要他把那一個人交出來。門房莫名其妙,問他所說的那一個人是誰,他隻是拉住了門房吵鬧,卻不肯說出那一個人的姓名來。吵得聲音大了,我們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門房吵鬧,我就夾了進去。這時候我一看朱君的神色,自家也駭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脹得紅紅的,兩道眉毛直豎在那裏,臉上是一種沒有光澤的青灰色,額上頸項上脹滿了許多青筋。他一看見我們,就露了兩列雪白的牙齒,同哭也似的笑著說:“好好,你們都來了,你們把這一個小軍閥看守著,讓我去拿出手槍來槍斃他。”
說著,他就把門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兩個同學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被他這麼一推,四個人就一塊兒的跌倒在地上。他卻獰猛地哈哈的笑了幾聲,就一直的跑了進去。
我們看了他這一種行動,大家都曉得他是精神錯亂了。就商量叫校
役把他看守在養病室裏,一邊去通知學校當局,請學校裏快去請醫生來替他醫治。
他一個人坐在養病室裏不耐煩,硬要出來和校役打罵。並且指看守他的校役是小軍閥,罵著說:“混蛋,像你這樣的一個小小的軍閥,也敢強取人家的閨女麼?快拿手槍來,快拿手槍來!”
校醫來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幾下,並且把校醫的一副眼鏡也扯下來打碎了。我站在門口,含淚的叫了幾聲:“朱君!朱君!你連我都認不清了麼?”
他光著眼睛,對我看了一會,就又哈哈哈哈的笑著說:“你這小王八,你是來騙錢的吧!”
說著,他又打上我的身來,我們不得已就隻好將養病室的門鎖上,一邊差人上他家裏去報信,叫他的父母出來看護他的病。
到了將晚的時候,他父親來了,同來的是陳家的老頭兒。我當夜就和他們陪朱君出去,在一家公寓裏先租了一間房間住著。朱君的病愈來愈凶了,我們三個人因為想製止他的暴行,終於一晚沒有睡覺。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學校去考試,到了午後,再上公寓裏去看他的時候,知道他們已經另外租定了一間小屋,把朱君捆縛起來了。
我在學校裏考試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個急信,說朱君已經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兒去看看他。我到了那裏去一看,隻見黑漆漆的一間小屋裏,他同鬼也似的還被縛在一張板床上。房裏的空氣穢臭得不堪,在這黑臭的空氣裏,隻聽見微微的喘氣聲和腹瀉的聲音。我在門口靜立了一會,實在是耐不住了,便放高了聲音,“朱君”,“朱君”的叫了兩聲。坐在他腳後的他那老父,馬上就舉起手來阻止住我的發聲。朱君聽了我的喚聲,把頭轉過來看我的時候,我隻看見了一個枯黑得同髑髏似的頭和很黑很黑的兩顆眼睛。
我踏進了那間小房,審視了他一會,看見他的手腳還是綁著,頭卻
軟軟的斜靠在枕頭上麵。腳後頭坐在他父親背後的,還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婦,眼睛哭得紅腫,呆呆的縮著頭,在那裏看守著這將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後一看,眼淚忽而湧了出來,走上他的枕頭邊上,伏下身去,輕輕的問了他一句話,“朱君!你還認得我麼?”底下就說不下去了。他又轉過頭來對我看了一眼,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但由我的淚眼看過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淚來的樣子。
我走近他父親的身邊,問陳老頭哪裏去了。他父親說:“他們惠英要於今天出嫁給一位軍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問朱君服的是什麼藥,他父親隻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不過他服了藥後,卻瀉到如今,現在是好像已經不行了。”
我心裏想,這一定是服藥服錯了,否則,三天之內,他何以會變得這樣的呢?我正想說話的時候,卻又聽見了一陣腹瀉的聲音,朱君的頭在枕上搖了幾搖,喉頭咯咯的響起來了。我的毛發竦豎了起來,同時他父親,他媳婦兒也站起來趕上他的枕頭邊上去。我看見他的頭往上抽了幾抽,喉嚨頭咯落落響了幾聲,微微抽動了一刻鍾的樣子。一切的動靜就停止了。他的媳婦兒放聲哭了起來,他的父親也因急得癡了,倒隻是不發聲的呆站在那裏。我卻忍耐不住了,也低下頭去在他耳邊“朱君!朱君!”的絕叫了兩三聲。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來了。我和朱君的父親和他的媳婦,在一輛大車上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這時候城內外的居民還沒有起床,長街上清冷得很。一輛大車,前麵載著朱君的靈柩,後麵坐著我們三人,慢慢的在雪裏轉走。雪片積在前麵罩棺木的紅氈上,我和朱君的父親卻包在一條破棉被裏,避著背後吹來的北風。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婦幽幽在哭著的聲音,覺得更加令人傷感。
大車走出永定門的時候,黃灰色的太陽出來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點。我想起了去年冬假裏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覺的向前麵的靈柩叫了兩聲,忽兒按捺不住地嘩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
1927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