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19.(2 / 3)

“噯噯,這也是詩人的特征的一種。老馬,你讀過法國的文學家郎不嚕蘇的《天才和吃飯》沒有?據法國郎不嚕蘇先生說,吃飯吃得響不響,就是有沒有天才的區別。”

詩人因為隻顧吃菜,並沒有看到馬得烈說話時候的同豬臉一樣的表情,所以以為老馬又在房東太太麵前在替他吹捧了,故而很得意的說出了這一個證明來。其實郎不嚕蘇先生的那部書,他非但沒有看見過,就是聽見人家說的時候,也聽得不很清楚。馬得烈看出了詩人的這一層誤解,就又在喉頭葛羅葛羅的響了一陣,發放第二句話說:

“喂!噯噯……大人,郎不嚕蘇,怕不是法國人罷!”

詩人聽了這一句話,更是得意了,他以為老馬在暗地裏造出機會來使他可以在房東太太麵前表示他的博學,所以就停了一停嘴裏的綽拉綽拉,笑開了那張鯰魚大口,舉起了那雙在空的眼鏡圈裏光著的眼睛對房東太太看著說:

“老馬,怎麼你又忘了,郎不嚕蘇怎麼會不是法國人呢?他非但是法國人,他並且還是福祿對兒的結拜兄弟哩!”

馬得烈眼看得那碗紅燒羊肉就快完了,喉頭的葛羅葛羅和嘴裏的警告,對詩人都不能發生效力,所以隻好三口兩碗的吃完了幾碗白飯,一個人跑上樓上亭子間去發氣去了。

詩人慢慢的吃完了那碗羊肉,把他今天在黃包車上所做的那首《日暮歸來》的革命詩念給了房東太太聽後,就舒舒泰泰的摸上了樓,去打亭子間的門去。

他篤洛篤洛篤的打了半天,房門老是不開,詩人又隻好在黑暗裏彎下腰去,輕輕的舉起嘴來,很幽很幽的向鑰匙眼裏送話進去說:

“老馬!老馬!你睡了麼?請你把今天用剩的那張鈔票給我!”

詩人彎著腰,默默的等了半天,房裏頭總沒有回音出來。他又性急起來了,就又在房門上輕輕的篤洛了一下。這時候大約馬得烈也忍耐不住了罷,詩人聽見房裏頭息索息索的響了一陣。詩人正在把嘴拿往鑰匙眼邊,想送幾句話進去的中間,黑暗中卻不提防鑰匙眼裏鑽出了一條細長的紙撚兒出來。這細長的紙撚兒越伸越長,它的尖尖的頭兒卻巧突入了詩人的鼻孔。紙撚兒團團深入的在詩人鼻孔裏轉了兩三個圈,詩人就接連著哈啾哈啾的打了兩三個噴嚏,詩人站立起身,從鼻孔裏抽出了那張紙撚,打開來在暗中一摸,卻是那張長方小小的中南紙幣。他在暗中又笑開了口,急忙把紙幣收起,拿出手帕來向嘴上的鼻涕擦了一擦幹淨,便亭銅亭銅的走下扶梯來,打算到街頭去配今天打破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鏡去。

但是俗物的眼鏡鋪,似乎都在欺侮詩人。他向三江裏附近的街上去問了好幾家,結果一塊大洋終於配不成兩塊平光的鏡片。詩人一個人就私下發了氣,感情於是又緊張起來了。可是感情一動,接著煙世披利純也就來到了心頭,詩人便又拿著了新的妙想。“去印名片去!”他想,“一塊錢配不成眼鏡,我想幾百名片總可以印的。”因為詩人今天在洋車上發見了“革命詩人”的稱號,他覺得“末世詩人”這塊招牌未免太舊了,大有更一更新的必要,況且機會湊巧,也可以以革命詩人的資格去做它幾天詩官。所以靈機一動,他就決定把角上有“末世詩人”幾個小字印著的名片作廢,馬上去印新的有“革命詩人”的稱號的名片去。

在燈光燦爛的北四川路上走了一段。找著了一家專印名片的小鋪子,詩人踏進去後,便很有詩意的把名片樣子寫給了鋪子裏的人看。付了定錢,說好了四日後來取的日期,詩人就很滿足的走了出來。背了雙手,踏著燈影,又走了一陣,他正想在街上來往的人叢中找出一個可以獻詩給她的理想的女性來的時候,忽而有一家關上排門的店鋪子的一張白紙廣告,射到他的眼睛裏來了。這一張廣告上麵,有幾個方正的大字寫著說:“家有喪事,暫停營業一星期。本店主人白”。詩人停住了腳,從頭至尾的念了兩遍,歪頭想了一想,就急忙跑回轉身,很快很急的跑回到了那家他印名片的店中。

喘著氣踏進了那家小鋪子的門,他抓住了一個夥計,就倉皇急促的問他說:

“你們的店主人呢?店主人呢?”

夥計倒駭了一跳,就進到裏間去請他們的老板出來。詩人一見到笑

迷迷地迎出來的中年老板,馬上就急得什麼似的問他說:“你們,你們店裏在這四天之內,會不會死人的?”老板倒被他問得奇怪起來了,就對他呆了半晌,才皺著眉頭回問

說:“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詩人長歎了一聲,換了一換喉頭接不過來的氣,然後才詳詳細細的

把剛才看見的因喪事停業的廣告的事情說了出來,最後他又說明著說:“是不是?假如你們店裏在這四日之內,也要死人的話,那豈不耽誤了我的名片的日期了麼?”店主人聽到這裏,才明白了詩人的意思,就忽而變了笑容回答他說:“先生,你別開玩笑啦,那裏好好的人,四天之內就都會死的呢?你放心罷,日子總耽誤不了。”詩人聽了老板這再三保證的話,才放下了心,又很滿足的踏出了店,走上了街頭。

這一回詩人到了街頭之後,卻專心致誌的開始做尋找理想的女性的工作了。他看見一個女性在走的時候,不管她是聖母不是聖母,總馬上三腳兩步的趕上前去,和這女性去並排走著,她若走得快,他也走得快一點,她若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一點,總裝出一副這女性仿佛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邊的人看。但是不幸的詩人,回回總是失望,當他正在竭力裝著這一個旁邊並走著的女性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人看的時候,這一個女性就會於他不注意的中間忽然消失下去。結果弄得在馬路上跟來跟去來回跑走的當中,詩人心裏隻積下了幾個悲哀和一條直立得很酸的頭頸,而理想的可以獻詩給她的女性,卻一個也捉抓不著。最後他又失了望,悄悄地立在十字街頭歎氣的時候,東邊卻又來了一個十分豔麗的二十來歲的女性。這一回詩人因為屢次的失望,本想不再趕上去和她並排走了,但是馮婦的慣性,也在詩人身上著了腳,他正在打算的中間,兩隻短腳卻不由自主的跑了過去,又和她並了排,又裝成了那一副使旁人看起來仿佛是詩人在和他的愛人散步走路的神氣。因為失敗的經驗多了,詩人也老練了起來,所以這一次他在注意裝作那一種神氣給旁人看的時候,眼角上也時時顧及到旁邊在和他並走的女性,免得她在不知不覺的當中逃亡消失。這女性卻也奇怪,當初她的臉上雖則有一種疑懼嫌惡的表情露著,但看出了詩人的勇敢神妙的樣子以後,就也忽而變了笑容,一邊走著,一邊卻悄悄的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