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是上什麼地方去的?”
詩人一聽到這一種清脆的聲音,又向她的華麗的裝飾上下看了一眼,樂得嘴也閉不攏來,話也說不出了。她看了他這一副癡不象癡傻不象傻的樣子,就索性放大了喉嚨,以拿著皮口袋的右手向前麵的高樓一指說:
“我們上酒樓去坐坐談談罷!”
詩人看見了她手裏捏著的很豐滿的那隻裝錢口袋,又看見了那高樓上的點得紅紅綠綠的房間,就話也不回一句,隻是笑著點頭,跟了她走進店門走上樓去。
店樓上果然有許多紳士淑女在那裏喝酒猜拳,詩人和女性一道到一張空桌上坐下之後,他就感到了一層在飲食店中常有的那種熱氣。悄悄地向旁邊一看,詩人忽看見在旁邊桌上圍坐著的四位喝得酒醉醺醺的紳士麵前,各擺著了一杯泡沫漲得很高的冰淇淋曹達,中間卻擺著一盤很紅很熱很美觀的番茄在那裏。詩人正在奇怪,想當這暮春的現在,他們何以會熱得這樣,要取這些夏天才吃的東西,那女性卻很自在的在和夥計商定酒菜了。
詩人喝了幾杯三鞭壯陽酒,吃了幾碗很鮮很貴的菜後,頭上身上就
漲熱了起來,他的話也接二連三的多起來了。他告訴她說,他姓何,是一位革命詩人,他已經做了怎麼怎麼的幾部詩集了,並且不久就要上外國去做詩人專修大學的校長去。他又說,今天真巧,他會和她相遇,他明天又可以做一部《伊利亞拉》來獻給她,問她願意不願意。那女性奉贈了他許多讚語,並且一定要他即席做一首詩出來做做今晚的紀念,這時候詩人真快樂極了。她把話停了一停,隨後就又問詩人說:
“何詩人,你今晚上可以和我上大華去看跳舞麼?你若可以為我拋去一兩個鍾頭的話,那我馬上就去叫汽車去。”詩人當然是點頭答應的,並且樂得他那張闊長的嘴,一直的張開牽連到了耳根。她叫夥計過來,要他去打電話說:“喂,你到底下去打一個電話叫DodgeGarage的Manager Mr Strange放一輛頭號的Hupmobile過來。”那夥計聽了這許多外國字,念了好幾遍,終於念不出來,末了就隻
好搖搖頭說:“太太自家去打罷,電話在樓下賬房的邊上。”她對夥計笑罵了一聲蠢才,就隻好自己拿了皮口袋立起身來走下樓
去。
詩人今晚上有了這樣的奇遇,早已經是樂得不可言說的了,又加上了幾杯三鞭壯陽酒的熏蒸,更覺得詩興勃發,不能抑遏下去。乘那位女性下樓去打電話的當中,他就光著眼睛,靠著桌子,哼哼的念出了一首即席的詩來:
“噯噯,坐一隻黑潑麻皮兒,
做一首《伊利亞拉》詩,
喝一杯三鞭壯陽酒,
噯噯,我是神仙呂祖的幹兒子。”
他哼著念著,念了半天,那理想的女性終於不走上來,隻有前回的那個夥計卻拿了一張賬單來問他算賬了。
詩人翻白了眼睛,噯喝噯喝的咳嗽了幾聲,停了一會,把前麵呆呆站著的夥計一推,就跳過了一張當路擺著的凳子,想乘勢逃下樓去。但逃不上幾步,就被夥計拉住了後衣,叫嚷了起來。四麵的客人都擠攏來了,夥計和詩人就打作了一堆,在人從裏亂滾亂跳。這時候先前在詩人桌旁吃冰淇淋曹達的四位醉客,也站起來了。見了詩人的這一種行為,都抱了不平,他們就拿杯子的拿杯子,拿番茄的拿番茄,一個個都看準了詩人的頭麵,拍拍的將冰淇淋和番茄打了過去。於是冰淇淋的黃水,曹達水的泡沫,和番茄的紅汁,倒滿了詩人的頭麵。詩人的顏麵上頭發上,淋成了一堆一堆的五顏六色的汁水,看過去象變了一張鬼臉。他眼睛已被粘得緊緊掙不開來了。當他東跌西碰,在人叢中摸來摸去的當中,這邊你也一腳,那邊我也一腿的大家在向他的屁股上踢,結果弄得詩人隻閉著眼睛,一邊跳來跳去的在逃避,一邊隻在啊唷啊唷的連聲亂叫。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二詩人》、《滴篤聲中》原載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八卷第十二號;《在街頭》原載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十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