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竹園先生的住宅,果然是近鄰中所少見的最大的一所,但牆壁梁棟,也都已舊了,推想起來,大約總也是洪楊戰後所築的舊宅無疑。文樸到了徐家屋裏,由那中老農夫進去告訴了一聲,等了一會,就走出來了一位麵貌清秀,穿長衫作學生裝束的青年。聽取了文樸的自己介紹和來意以後,他就很客氣地領他進了一間光線不十分充足的廂房。這時候雖則已進了午後,可是門外麵的晴冬的空氣,幹燥得分外鮮明,平麵的太陽光線,也還照耀得輝光四溢,而一被領進到了這一間分明是書室兼臥房的廂房的中間,文樸覺得好象已經是寒天日暮的樣子了。廂房的三壁,各擺滿了許多冊籍圖畫,一麵靠壁的床上陳設著有一個長方的紫檀煙托和一盞小小的油燈。文樸走到了床鋪的旁邊,躺在床上剛將一筒煙抽完的徐竹園先生也站起來了。
“是文先生麼?久仰久仰。令堂太太的身體近來怎麼樣?請躺下去
歇歇吧,輪船裏坐得不疲乏麼?彼此都不必客氣,就請躺下去歇歇,我
們可以慢慢的談天。”
竹園先生總約莫有五十歲左右了,清臒的麵貌,雅潔的談吐,絕不象是一個未見世麵的鄉下先生。文樸和他夾著煙盤躺下去後,一邊在看他燒裝捏吸,一邊也在他停燒不吸的中間,聽取了許多關於他自己當壯年期裏所以要去學醫的由來。
東梓關的徐家,本來是世代著名的望族,在前清嘉道之際,徐家的一位豪富,也曾在北京任過顯職,嗣後就一直沒脫過科甲。竹園先生自己年紀輕的時候,也曾做過救世拯民的大夢,可是正當壯年時期,大約是因為用功過了度,在不知不覺的中間,竟爾染上了吐血的宿疾,於是大夢也醒了,意誌也灰頹了,翻然悔悟,改變方針,就於求醫采藥之餘,一味的看看醫書,試試藥性,象這樣的生活,到如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
“就是這一口煙……”
徐竹園先生繼續著說:
“就是這一口煙,也是那時候吸上的。病後上的癮,真是不容易戒絕,所以我勸你,要根本的治療,還是非用藥不行。”
世事看來,原是塞翁之馬,徐竹園先生因染了疾病,才絕意於仕進,略有餘閑,也替人家看看病,自己讀讀書,經管經管祖上的遺產;每年收入,薄有盈餘,就在村裏開了一家半施半賣的春和堂藥鋪。二十年來大局盡變,徐家其他的各房,都因宦途艱險,起落無常之故,現在已大半中落了,可是徐竹園先生的一房,男婚女嫁,還在保持著舊日的興隆,他的長子,已生下了孫兒,三代見麵了。
文樸靜躺在煙鋪的一旁,一邊在聽著徐竹園先生的述懷,一邊也暗自在那裏下這樣的結論;忽而前番引領他進來的那位青年,手裏拿了一盞煤油燈走進了房來,並且報告著說:
“晚飯已經擺上了!”
徐竹園先生從床上立了起來,整整衣冠,陪文樸走上廳去的中間,
文樸才感到了鄉下生活的悠閑,不知不覺,在煙盤邊一躺卻已經有三四個鍾頭飛馳過去了。豐盛的一餐夜飯吃完之後,自然的就又走回到了煙鋪。竹園先生的興致愈好了,飯後的幾筒煙一抽,談話就轉到了書版掌故的一方麵去。因為文樸也是喜歡收藏一點古書骨董之類的舊貨的,所以一談到了這一方麵,他的精神,也自然而然地振作了一下。
竹園先生更取出了許多收藏的磚硯,明版的書籍,和傅青主手寫的道情卷冊來給文樸鑒賞。文樸也將十幾年來在外麵所見過的許多珍彝古器的大概說給了徐先生聽。聽到了歐戰期間巴黎博物院裏保藏古物的苦心的時候,竹園先生竟以很新的見解,發表了一段反對戰爭的高論。為證明戰爭的禍患無窮,與隻有和平的老百姓受害獨烈的實際起見,他最後又說到了這東梓關地方的命名的出處。
東梓關本來叫作“東指關”的,吳越行軍,到此暫駐,順流直下,東去就是富陽山嘴,是一個天然的關險,是以行人到此,無不東望指關,因而有了這一個名字。但到了明末,倭寇來侵,江浙沿海一帶,處處都遭了蹂躪,這兒一隅,雖然處在內地,可是烽煙遍野,自然也民不安居。忽而有一天晚上,大兵過境,將此地土著的一位農民強拉了去。他本來是一個獨子,父母都已經去世了,隻剩下兩個弱妹,全要憑他的力田所入來養活三人的。哥哥被拉了去後的兩位弱妹,當然是沒有生路了,於是隻有朝著東方她們哥哥被拉去的方向,舉手狂叫,痛哭悲號,來減輕她們的憂愁與恐怖。這樣的哭了一日一夜,眼睛裏哭出血來了,突然間天上就起了狂風,將她們的哭聲送到了她們哥哥的耳裏。她們的哥哥這時候正被鐵鏈鎖著,在軍營裏服牛馬似的苦役。大風吹了一日一夜,他流著眼淚,遠聽她們的哭聲也聽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三天的天將亮的時候,他拖著鐵鏈,爬到了富春江下遊的錢塘江岸,縱身一跳,竟於狂風大雨之中跳到了正在漲潮的大江心裏。同時他的兩位弱妹,也因為哭了二日二夜,眼睛裏的血也流完了之故,於天將亮的時候在“東指關”的江邊,跳到水裏去了。第三天天晴風息,“東指關”的住民早晨起來一看,附近地方的樹頭,竟因大風之故,盡曲向了東方。當時這裏所植的都是梓樹,所以以後,地名就變作了東梓關。過了幾天,潮退了下去,在東梓關西麵的江心裏,忽然現出了兩大塊岩石來。在這兩大塊岩石旁邊,他們兄妹三人的屍體卻顏色如生地靜躺在那裏,但是三人的眼睛,都是哭得紅腫不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