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大塊岩石,現在還在那裏,可惜天晚了,不能陪你去看……”
徐竹園先生慢慢地說:
“我們東梓關人,以後就把這一堆岩石稱作了‘姐妹山’。現在歲時伏臘,也還有人去頂禮膜拜哩!戰爭的毒禍,你說厲害不厲害?”
將這一大篇故事述完之後,竹園先生就又大口的抽了兩口煙,咕的喝了一口濃茶。點上一枝雪茄,放到嘴裏銜上了,他就坐了起來對文樸說:
“現在讓我來替你診脈吧!看你的臉色,你那病還並沒有什麼不得了的。”
伏倒了頭,屏絕住氣息,他輕一下重一下的替文樸按了約莫有三十分鍾的脈,又鄭重地看了一看文樸的臉色和舌苔,他卻好象已經得到了把握似地歡笑了起來:
“不要緊,不要緊,你這病還輕得很呢!我替你開兩個藥方,一個現在暫時替你止血,一個你以後可以常服的。”
說了這幾句話後,他又凝神屏氣地向洋燈注視了好幾分鍾,然後伸手磨墨,預備寫下那兩張藥方來了。
這時候時間似乎已經到了夜半,沉沉的四壁之內,文樸隻聽見竹園先生磨墨的聲音響得很厲害。時而窗外麵的風聲一動,也聽得見一絲一絲遠處的犬吠之聲,但四麵卻似乎早已經是睡盡了。
文樸一個人坐在竹園先生的背後,在這深夜的沉寂裏靜靜的守視著他這種聚精會神的神氣,和一邊咳嗽一邊伸紙吮筆的風情,心裏頭卻自然而然的起了一種畏敬的念頭。
“啊啊,這的確是名醫的風度!”
文樸在心裏想:
“這的確是名醫的樣子,我的病大約是有救藥了。”
竹園先生把兩個藥方開好了,擱下了筆,他又重將藥方仔細檢點了一遍。文樸立起來走向了桌前,接過藥方,就躬身道了個謝,旋轉身又和竹園先生躺下在煙盤的兩旁。竹園先生又抽了幾口之後,廳上似乎起了一點響動,接著就有人送點心進來了,是熱烘烘的一壺酒,四碟菜,兩碗麵。文樸因為食欲不佳,所以隻喝了一杯酒就擱下了筷,在陪著竹園先生進用飲食的當中,他卻忍不住地打了兩個嗬欠。竹園先生看見了,向房外叫了一聲,白天的那位青年就走了進來,執著燈陪文樸進了一間小小的客房。
文樸睡不上幾個鍾頭,窗外麵已經有早起的農人起來了,一睡醒後,他第二覺是很不容易睡著的,撩起帳子來一看,窗外麵似乎依舊是幹燥的晴天。他張開眼想了一想,就匆匆地披衣著襪,起身走出了臥床。徐家的上下,除打洗臉水來的傭人之外,當然是全家還在高臥。文樸問傭人要了一副紙筆,向竹園先生留下了一張打擾告罪的字條,便從徐家走了出來。因為下水的早班輪船,是於八點前後經過東梓關埠頭的,他就想乘了這班早班,重回到他老母的身邊去,在徐家服藥久住,究竟覺得有點不便。
屋外麵的空氣著實有點尖寒的難受,可是靜躺在晴冬的朝日之下的這東梓關的村景,卻給與了文樸以不能忘記的印象。
一家一家的瓦上,都蓋上了薄薄的層霜。枯樹枝頭,也有幾處似金剛石般地在反射著剛離地平線不遠的朝陽光線。村道上來往的人,並不見多,但四散著的人家煙突裏,卻已都在放出同天的顏色一樣的炊煙來了。隔江的山影,因為日光還沒有正射著的緣故,濃黑得可怕,但朝南的一麵曠地裏,卻已經灑滿了金黃的日色和長長的樹影之類。文樸走到了江邊,埠頭還不見有一個候船的人在等著,向一位剛自江裏挑了一擔水起來的工人問了一聲,知道輪船的到來,總還有一個鍾頭的光景。
文樸呆呆地在埠頭立了幾分鍾,舉頭便向徐竹園先生的那所高大的房屋一望,看見他們的朝東的一道白牆頭上,也已經曬上了太陽了。“大約象他老先生那樣舒徐渾厚的人物,現在總也不多了吧?這竹
園先生,也許是舊時代的這種人物的最後一個典型!”心裏這樣的想著,他腦裏忽而想起了昨晚上所談的一宵閑話。“象這一種夜談的情景,卻也是不可多得的。龔定庵所說的‘小屏
紅燭話冬心’,趣味哪裏有這樣的悠閑雋永。”
“小屏——紅燭——話——冬心!”“小屏——紅燭——話——冬心!”茫然在口裏這樣輕輕念了幾句,他的麵前,卻忽而又閃出了一個年紀很輕的挑水的人來。那少年對他望了幾眼,他倒覺得有點難為情起來了,踏上了一步,就隻好借點因頭來遮蓋遮蓋自己的那一種獨立微吟的蠢相。
“小弟弟,要看姐妹山,應該是怎麼樣的走的?”
“隻教沿著岸邊,朝上直跑上去就對。”
“謝謝你。”
文樸說了這一句謝詞,沿江在走向姐妹山去的中間,那少年還呆立
在埠頭的朝陽裏,在默視著這位瘋不象瘋,癡不象癡的清瘦的中年人的背影。
一九三二年九月原載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現代》第二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