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對她做這些懺悔的時候,兩人起初是慢慢在走的,後來又在
路旁坐下了。說到了最後的一節,倒是她反同小孩子似的發著抖,捏住了我的兩手,倒入了我的懷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我等她哭了一陣之後,就拿出了一塊手帕來替她揩幹了眼淚,將我的嘴唇輕輕地擱到了她的頭上。兩人偎抱著沉默了好久,我又把頭俯了下去,問她,我所說的這段話的意思,究竟明白了沒有。她眼看著了地上,把頭點了幾點。我又追問了她一聲:“那麼你承認我以後做你的哥哥了不是?”
她又俯視著把頭點了幾點,我撒開了雙手,又伸出去把她的頭捧了起來,使她的臉正對著了我。對我凝視了一會,她的那雙淚珠還沒有收盡的水汪汪的眼睛,卻笑起來了。我乘勢把她一拉,就同她攙著手並立了起來。
“好,我們是已經決定了,我們將永久地結作最親愛最純潔的兄妹。時候已經不早了,讓我們快一點走,趕上五雲山去吃午飯去。”
我這樣說著,攙著她向前一走,她也恢複了早晨剛出發的時候的元氣,和我並排著走向了前麵。
兩人沉默著向前走了幾十步之後,我側眼向她一看,同奇跡似地忽而在她的臉上看出了一層一點兒憂慮也沒有的滿含著未來的希望和信任的聖潔和光耀來。這一種光耀,卻是我在這一刻以前的她的臉上從沒有看見過的。我愈看愈覺得對她生起敬愛的心思來了,所以不知不覺,在走路的當中竟接連著看了她好幾眼。本來隻是笑嘻嘻地在注視著前麵太陽光裏的五雲山的白牆頭的她,因為我的腳步的遲亂,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注意力的分散了,將頭一側,她的雙眼,卻和我的視線接成了兩條軌道。她又笑起來了,同時也放慢了腳步。再向我看了一眼,她才靦腆地開始問我說:“那我以後叫你什麼呢?”
“你叫則生叫什麼,就叫我也叫什麼好了。”
“那麼——大哥!”
大哥的兩字,是很急速的緊連著叫出來的,聽到了我的一聲高聲的
“啊”的應聲之後,她就漲紅了臉,撒開了手,大笑著跑上前麵去了。一麵跑,一麵她又回轉頭來,“大哥!”“大哥!”的接連叫了我好幾聲。等我一麵叫她別跑,一麵我自己也跑著追上了她背後的時候,我們的去路已經變成了一條很窄的石嶺,而五雲山的山頂,看過去也似乎是很近了。仍複回複了平時的腳步,兩人分著前後,在那條窄嶺上緩步的當中,我才覺得真真是成了他的哥哥的樣子,滿含著了慈愛,很正經地吩咐她說:“走得小心,這一條嶺多麼險啊!”
走到了五雲山的財神殿裏,太陽剛當正午,廟裏的人已經在那裏吃中飯了。我們因為在太陽底下的半天行路,口已經幹渴得像旱天的樹木一樣;所以一進客堂去坐下,就叫他們先起茶來,然後再開飯給我們吃。洗了一個手臉,喝了兩三碗清茶,靜坐了十幾分鍾,兩人的疲勞興奮,都已平複了過去,這時候饑餓卻抬起頭來了,於是就又催他們快點開飯。這一餐隻我和她兩人對食的五雲山上的中餐,對於我正敵得過英國詩人所幻想著的亞力山大王的高宴,若講到心境的滿足,和諧,與食欲的高潮亢進,那恐怕亞力山大王還遠不及當時的我。
吃過午飯,管廟的和尚又領我們上前後左右去走了一圈。這五雲山,實在是高,立在廟中閣上,開窗向東北一望,湖上的群山,都像是青色的土堆了。本來西湖的山水的妙處,就在於它的比舞台上的布景又真實偉大一點,而比各處的名山大川又同盆景似地整齊渺小一點這地方。而五雲山的氣概,卻又完全不同了。以其山之高與境的僻,一般腳力不健的遊人是不會到的,就在這一點上,五雲山已略備著名山的資格了,更何況前麵遠處,蜿蜒盤曲在青山綠野之間的,是一條曆史上也著實有名的錢塘江水呢?所以若把西湖的山水,比作一隻鎖在鐵籠子裏的白熊來看,那這五雲山峰與錢塘江水,便是一隻深山的野鹿。籠裏的白熊,是隻能滿足滿足膽怯無力者的冒險雄心的,至於深山的野鹿,雖沒
有高原的獅虎那麼雄壯,但一股自由奔放之情,卻可以從它那裏攝取得來。
我們在五雲山的南麵,又看了一會錢塘江上的帆影與青山,就想動身上我們的歸路了,可是舉起頭來一望,太陽還在中天,隻西偏了沒有幾分。從此地回去,路上若沒有耽擱,是不消兩個鍾頭,就能到翁家山上的;本來是打算出來把一天光陰消磨過去的我們,回去得這樣的早,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的時間了麼?所以走到了五雲山西南角的一條狹路邊上的時候,我就又立了下來,拉著了她的手親親熱熱地問了她一聲:“蓮,你還走得動走不動?”
“起碼三十裏路總還可以走的。”
她說這句話的神氣,是富有著自信和決斷,一點也不帶些誇張賣弄的風情,真真是自然到了極點,所以使我看了不得不伸上手去,向她的下巴底下撥了一撥。她怕癢,縮著頭頸笑起來了,我也笑開了大口,對她說:“讓我們索性上雲棲去吧!這一條是去雲棲的便道,大約走下去,總也沒有多少路的,你若是走不動的話,我可以背你。”
兩人笑著說著,似乎隻轉瞬之間,已經把那條狹窄的下山便道走盡了大半了。山下麵盡是些綠玻璃似的翠竹,西斜的太陽曬到了這條塢裏,一種又清新又寂靜的淡綠色的光同清水一樣,滿浸在這附近的空氣裏在流動。我們到了雲棲寺裏坐下,剛喝完了一碗茶,忽麵前麵的大殿上,有嘈雜的人聲起來了,接著就走進了兩位穿著分外寬大的黑布和尚衣的老僧來,知客僧便指著他們誇耀似地對我們說:“這兩位高僧,是我們方丈的師兄,年紀都快八十歲了,是從城裏某公館裏回來的。”
城裏的某巨公,的確是一位佞佛的先鋒,他的名字,我本係也聽見過的,但我以為同和尚來談這些俗天,也不大相稱,所以就把話頭扯了開去,問和尚大殿上的嘈雜的人聲,是為什麼而起的。知客僧輕鄙似地笑了一笑說:“還不是城裏的轎夫在敲酒錢?轎錢是公館裏付了來的,
這些窮人心實在太凶。”
這一個伶俐世俗的知客僧的說話,我實在聽得有點厭起來了,所以就要求他說:“你領我們上寺前寺後去走走吧?”
我們看過了“禦碑”及許多石刻之後,穿出大殿,那幾個轎夫還在咕嚕著沒有起身,我一半也覺得走路走得太多了,一半也想給那個知客僧以一點顏色看看,所以就走了上去對轎夫說:“我給你們兩塊錢一個人,你們抬我們兩人回翁家山去好不好?”
轎夫們喜歡極了,同打過嗎啡針後的鴉片嗜好者一樣,立刻將態度一變,變得有說有笑了。
知客僧又陪我們到了寺外的修竹叢中,我看了竹上的或刻或寫在那裏的名字詩句之類,心裏倒有點奇怪起來,就問他這是什麼意思。於是他也同轎夫他們一樣,笑眯眯地對我說了一大串話。我聽了他的解釋,倒也覺得非常有趣,所以也就拿出了五圓紙幣,遞給了他,說:“我們也來買兩枝竹放放生吧!”
說著我就向立在我旁邊的她看了一眼,她卻正同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兒還不敢去撫摸的一樣,微笑著靠近了我的身邊輕輕地問我:“兩枝竹上,寫什麼名字好?”
“當然是一枝上寫你的,一枝上寫我的。”
她笑著搖搖頭說:“不好,不好,寫名字也不好,兩個人分開了寫也不好。”
“那麼寫什麼呢?”
“隻叫把今天的事情寫上去就對。”
我靜立著想了一會,恰好那知客僧向寺裏去拿的油黑和筆也已經拿到了。我揀取了兩株並排著的大竹,提起筆來,就各寫上了“鬱翁兄妹放生之竹”的八個字。將年月日寫完之後,我擱下了筆,回頭來問她這八個字怎麼樣,她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笑著,不說話而盡在點頭。在綠
竹之下的這一種她的無邪的憨態,又使我深深地,深深地受到了一個感
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