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林夫婦既積了財,又行了善,更敬了神,菩薩也自然不得了不
保佑他們了,所以自從他們現在的那位大小姐婉珍生下地來以後,竟一帆風順毫無病痛的被他們養大到了成人;其後過不上幾年,並且還又添上了一位可以繼家傳後的兒子大發。
二暴風雨時代
太陽升高了一段,將寒江兩岸的一幅冬晴水國圖,點染得分外的鮮明,分外的清瘦,顏色雖則已經不如晚秋似的紅潤了,但江南的冬景,在黃蒼裏,總仍舊還帶些黛色的濃青。尤其是那些蒼老的樹枝,有些圍繞著飛鳥,有些披堆著稻草,以晴空做了背景,在船窗裏時現時露地低昂著,使兩禮拜前才從杭州回來的婉珍忽而想起了這一次寒假回籍,曾在路上同行過一天一夜的那位在上海讀書的衢州大學生。
船行的緩慢,途上的無聊,幸虧在江頭輪船上遇著了這一位活潑健談的青年,終於使她在一日一夜之中認識了目前中國在帝國主義下奄奄待斃的現狀,和社會狀態必須經過一番大變革的理由。婉珍也已經十八歲了,雖則這大學生所用的名詞還有許多不能了解,但他的熱情,他的射人的兩眼,和因說話過多而興奮的他那兩頰的潮紅,卻使婉珍感到了這一位有希望有學問的青年的話,句句是真的。在輪船上艙裏和他同吃了兩次飯,又同在東關的一家小旅館裏分居寄了一宵宿,第二天在蘭溪的埠頭,和他分手的時候,婉珍不曉怎麼的心裏卻感到了一種極淡的悲哀,仿佛是在曉風殘月的楊柳岸邊,離別了一位今生不能再見的長征的壯士。
回到了鄉裏,見到了老父老母,和還不曾脫離頑皮習氣的弟弟,旅途上的這一片餘痕,早就拂試盡了;直到後來,聽到了那些風聲鶴唳的傳說,見到了舉室倉皇的不安狀態,當正在打算避難出發的前幾日,婉珍才又隱隱地想起了這一位青年。
“要是他在我們左右的話,那些紀律毫無的北方軍隊,誰敢來動我
們一動?社會的改革,現狀的打破,這些話真是如何有力量的話!而上船下船,人旅舍時的他那一種殷勤扶助的態度,更是多麼足以令人起敬的舉動!”
當她整理箱籠,會萃物件的當中,稍有一點空下來的時候,腦袋就會起這樣的轉念;現在到了這一條兩岸是江村水驛的路上,她這想頭,同溫舊書的人一樣想得更加確鑿有致了。到了最後,她還想到了一張在杭州照相館的窗裏看見過的照片;一個青春少女,披了長紗,手裏捏著一束鮮花,站在一位風度翩翩,穿上西裝的少年的身旁。
董婉珍的相貌,在同班中也不算壞。麵部的輪廓,大致像她的爸爸董玉林,但董家世相的好一個朝天獅子鼻,卻和她母親玉林嫂的鷹嘴鼻調和了一下,因而婉珍的全麵部就化成了一個很平穩的中人之相,不引人特別的注意,可也不討人的厭。不過女孩子的年齡,終竟是美的判斷的第一要件,十八歲的血肉,裝上了這一副董家世襲的稍為長大的骨格,雖則皮色不甚細白,衣飾也隻平常——是一件短襖,一條黑裙的學校製服——可是那一種強壯少女特有的撩人之處,畢竟是不能掩沒的自然的巧製,也就是對異性的吸引力蒸發的洪爐。那一天午後,在斜陽裏,董家的這隻避難船到蘭溪西城外的埠頭靠岸的時候,董婉珍的一身健美,就成了江邊亂昏昏的那些閑雜人等的注目的中心。
董玉林在縣城裏租下的,是西南一條小巷裏的一間很舊的樓屋。樓上三間,樓下三間,間數雖則不少,租金每月卻還不到十圓;但由董玉林夫婦看來,這房租似乎已經是貴到了極頂了,故而草草住定之後,他們就在打算出租,將樓底下的三間招進一家出得起租金的中產人家來分房同住。幾天之內,一家一家,同他們一樣從近村逃避出來的人家,來看房屋的人,原也已經有過好幾次了,但都因為董玉林夫婦的租價要得太貴,不能定奪。在這中間,外麵的風聲,卻一天緊似一天,市麵幾幾乎成了中歇的狀態。終於在一天寒雲淒冷的晚上,前線的軍隊都退回來了,南城西城外的兩條水埠,全駐滿了雜七雜八,裝載軍隊人夫的兵船。
董玉林剛捧上吃夜飯的飯碗,忽聽見一陣喇叭聲從城外吹了過來,慌得他發著抖,連忙去關閉大門。這一晚他們五個人不敢上樓去宿,隻在樓下的地板上鋪上臨時的地鋪,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使婢愛娥,悄悄開了後門,打算上橫街的那家豆腐店去買一點豆腐來助餐的,出去了好半天,終於青著臉仍複拿著空碗跑回來了;後門一閂上,她也發著抖,拉著玉林嫂,低低地在耳邊說:“外麵不得了,昨晚在西門外南門外都發生了奸搶的事情。街上要的拉夫,船埠頭要封船,長街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家開門的店家。豆腐店的老頭,在排門小窗裏看見了我,就馬上叫我進去,說——你這姑娘,真好大的膽子!——接著就告訴了我一大篇的駭殺人的話,說在蘭溪也要打仗呢!”
董玉林一家五口,有一頓沒一頓的餓著肚皮,在地鋪上捱躺了兩日三夜,忽聽見門外頭有起腳步聲來了。午前十點鍾的光景,於聽見了一陣爆竹聲後,並且還來了一個人敲著門,叫說:“開開門來吧!孫傳芳的土匪軍已經趕走了,國民革命軍今天早晨進了城,我們要上大雲山下去開市民大會,歡迎他們。”
董玉林開了半邊門,探頭出去看了一眼,看見那位說話的,是一位本地的青年,手裏拿了一麵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青灰的短衣服上,還吊上了一兩根皮帶。他看出了董玉林的發抖驚駭的弱點,就又站住了腳,將革命軍是百姓的軍隊,決不會擾亂百姓的事情,又仔細說了一遍。在說的中間,婉珍阿發都走出來了,立上了他們父親的背後。婉珍聽了這青年的一大串話後,馬上就想起了那位同船的大學生,“原來他們的話,都是一樣的!”這一位青年,說了一陣之後,又上鄰家去敲門
勸告去了。直到後來,他們才茲曉得,他就是本城西區的一位負責宣傳員。
革命高潮時的緊張生活開始了,蘭溪縣裏同樣地成立了黨部,改變了上下的組織,舉發了許多土劣的惡行,沒收了不少的逆產。董婉珍在一次革命軍士慰勞遊藝會的會場裏,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忽然遇見了一位本地出身的杭州學校裏她同班的同學。這一位同學,在學校的時候,本來就以演說擅長著名的,現在居然在本城的黨部所屬的婦女協會裏做了執行委員了。
她們倆匆匆立談了一會,各問了地址,那位女同誌就忙著去照料會場的事務去了;那一天晚上,董婉珍回到了家裏,就將這一件事情告訴了她的父母,末了並且還加了一句:“她在很懇切地勸我入黨,要我也上婦女協會或黨部去服務去。”
董玉林自黨軍入城之後,看了許多紅綠的標語,聽了幾次黨人的演說,又目擊了許多當地的豪富的被囚被罰,心裏早就有點在恨也有點在怕,怕這一隻革命黨的鐵手,要抓到他自己的頭上來;現在聽到了自己的愛女的這一句入黨的話,心裏頭自然就湧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
“你也要去做革命黨去了麼?哼,人家的錢財,又不是偷來搶來的,那些沒出息的小子,真是胡鬧。什麼叫做逆產!什麼叫做沒收!他們才是敲竹杠的人!”
董玉林對婉珍,一向是不露一臉怒容,不說一句重話的,並且自從她上省城去進了學校以來,更加是加重了對她的敬愛之心了。這一晚在燈下竟高聲罵出了這幾句話來,駭得他的老妻,一時也沒有了主意。三人靜對著沉默了好一晌,聰明刻薄的玉林嫂,才想出了一串緩衝的勸慰之語:“時勢是不同了,城裏頭變得如此,我們鄉下,也難保得不就有什麼事情發生。讓婉珍到她的朋友那裏去走走,多認識幾個人,也是一件好事,你也不必發急,隻須叫她自己謹慎一點就對了。”
她究竟是董玉林的共艱苦的妻子,話一涉及到了利害,董玉林仔細一想,覺得她的意見倒也不錯,這一場家庭裏的小小的風波,總算也很順當地就此結了局。
三混沌
董婉珍終於進了黨,上縣黨部的宣傳股裏去服務去了,促成她的這急速的入黨的理由,是董村農民協會的一個決議案。他們要沒收董玉林家全部的財產,禁止他們一家的重行回到村裏來盤剝。地方農民協會的決議案,是要經過縣黨部的批準才能執行的,董玉林一聽到了這一個消息,馬上就催促他自己的女兒,去向縣黨部裏活動,結果,在這決議案還沒有呈上來之先,董婉珍就做了縣黨部宣傳股的女股員。
宣傳股股長錢時英,正滿二十五歲,是從廣州跟黨軍出發,特別留在這軍事初定的蘭溪縣裏,指導黨務的一位幹練的黨員;故鄉是湖南,生長在安徽,是蕪湖一個師範學校的畢業生,二年前就去廣東投效,係黨政訓練所第一批受滿訓練出來的老同誌。
他的身材並不高大,但是一身結實的骨肉,使看他一眼的人,能感受到一種堅實,穩固,沉靜的印象,和對於一塊安固的磐石所受的印象一樣。臉形本來是長方的,但因為肉長得很豐富,所以略帶一點圓形。近視眼鏡後的一雙細眼,黑瞳人雖則不大,但經他盯住了看一眼後,仿佛人的心肝也能被透視得出來的樣子。他說話平常是少說的,可是到了緊要的關頭,總是一語可以破的,什麼天大的問題,也很容易地為他輕輕地道破,解決,處置得妥妥服服。他的笑容,雖則常常使人看見,可是他的笑臉,卻與一般人的詐笑不同,真像是心花怒放時的微笑,能使四周的黑暗,一時都變為光明。
董婉珍在他對麵的一張桌上辦公,初進去的時候,心裏每有點膽小,見了他簡直是要頭昏腦脹,連坐立都有點兒不安。可是後來在擬寫標語,鈔錄案件上犯了幾次很可笑的錯誤,經他微笑著訂正之後,她覺得這一位被同誌們敬畏得像神道似的股長,卻也是很容易親近的人物。
這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別的和暖,入春以後,反下了一次並不小的春雪,正在下雪的這一天午後,是星期六,錢股長於五點鍾去出席了全縣代表大會回來的時候,臉上顯然的露出了一臉猶豫的神情。他將皮篋拿起放下了好幾次,又側目向婉珍看了幾眼,仿佛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對她說的樣子,但後來終於看看手表,拿起皮篋來走了。走到了門口,重新又回了轉來,微笑著對婉珍說:“董同誌!明天星期日放假,你可不可以同我上橫山去看雪景?中午要在縣政府裏聚餐,大約到三點鍾左右,請你上西城外船埠頭去等我。”
婉珍漲紅了臉,低下了頭,隻輕輕答應了一聲;忽而眼睛又放著異樣的光,微笑著,舉起頭來,對錢時英瞥了一眼。錢時英的目光和她的遇著的時候,倒是他驚異起來了,馬上收了笑容,做了一種疑問的樣子,遲疑了一二秒鍾,他就決下了心,就出了辦公室。這時候辦公室裏的同事們已經走得空空,天色也黑沉沉的暗下去了,隻剩了一段雪片的餘光,在那裏照耀著婉珍的微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兩眼。
董婉珍於走回家來的路上,心髒跳突得厲害;一麵想著錢時英的那一種堅實老練的風度,一麵又回味著剛才的那一臉微笑和明日的約會,她在路上幾乎有點忍耐不住,想叫出來告訴大家的樣子。果然,這樣茫然地想著走著,她把回家去的路線都走錯了,該向西的轉彎角頭,她卻走向了東。從這一條狹巷,一直向東走去,是可以走上黨部辦事人員的共同宿舍裏去的,錢時英的宿所,就在那裏。她想索性將錯就錯,馬上就上宿舍去找錢時英出來,到什麼地方去過它一晚,豈不要比捱等到明天,倒還好些。但是又不對,住在那裏的人是很多的,萬一被人家知道了,豈不使錢時英為難?想到了這裏,飛上她臉的雪片,帶起刺激性
了,涼陰陰的一陣逆風,和幾點冰冷的雪水,使她的思想又恢複了常
軌,將身體一轉,她才走上了回家去的正路。
漫漫的一夜,和遲遲的半天,董婉珍守候在家裏真覺得如初入監獄的囚犯,翻來覆去,在床上亂想了一個通宵,天有點微明的時候,她就披上衣服,從被裏坐了起來。但從窗隙裏漏進來的亮光,還不是天明的曙色,卻是積雪的清輝。她睡也再睡不著了,索性穿好衣服,走下床來拈旺了燈,她想下樓去梳洗頭麵,可是愛娥還沒有起床,水是冰凍著的,沒有法子,她隻好順手向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亂翻著頁數,心裏定下第幾行和第幾字的數目來測驗運氣。先翻了四次,是“恒”“也”“有”“終”的四個字,猜詳了半天,她可終於猜不出這四個字的意思,但樓底下卻有起動靜來了,當然是愛娥在那裏燒水煮早餐。接著又翻了三次,得到了“則”“利”“之”的三個字,她心裏才寬了起來,因為有一個“利”字在那裏,至少今天的事情,總是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