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去洗了手臉,將頭梳了一梳,早餐吃後,婦女協會的那位同學跑來看她了,她心裏一樂,喜歡得像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因為她的入黨,她的去宣傳股服務,都是由這位女同學介紹的。昨天股長既和她有了密約,今天這位原介紹人又來看她,中間一定是有些因果在那裏的。她款待著她,瀝盡了自己所有的好意。不過從這一位女同學的行動上,言語上看來,似乎總是心中夾著了一件事情,要想說又有點說不出來的樣子。她愈猜愈覺得有吻合的意思了,因而也老阻止住她,不使她說出,打算於下午去同錢股長密會之後,再教她來向父母正式的提議談判。終於坐了一個多鍾點,這位女同學告辭走了。她的心裏,又添了一層盼望著下午三點鍾早點到來的急意。
催促著愛娥提早時間燒了午飯,飯後又換衣服,照鏡子地修飾了一陣,兩點鍾還沒有敲,她就穿上了那件新做的灰色長袍,走上了西城外的碼頭。天放晴了,道路上雖則濘泥沒膝,但那一彎天蓋,卻真藍得迷人。先在江邊如醉如癡的往返走了二三十分鍾,向一位來兜生意的老船夫說好了上橫山去的船價,她就走下了船,打算坐在船裏去等錢股長的到來。但心裏終覺得放心不下,生怕他到了江邊,又要找她不到,於是手又撩起長袍,踏上了岸,像這樣的在泥濘道上的太陽光裏上上落落,來來去去,更捱了半個多鍾頭。正交三點鍾的光景,她老遠就看見錢時英微笑著來了;今天他和往日不同,穿的卻是一件黑呢棉袍,從這非製服的服色上一看,她又感到了滿心的喜悅,猜測了他今天的所以要不穿製服的深意。
兩人下船之後,錢時英盡是默默地含著微笑,在看兩岸斜陽裏的雪景。董婉珍滿張著希望的雙眼,在一眼一眼的貪看他的那一種瀟灑的態度。船到了中流,錢時英把眼睛一轉,視線和她的交叉了,他立時就變了一種鄭重的臉色,眼睛盯視著她,呆了一呆,他先叫了一聲“董同誌”!婉珍雙頰一紅,滿身就呈露出了羞媚,仿佛是感觸到了電氣。同時她自己也覺著心在亂跳,肌肉在微微的抖動。他叫了一聲之後,又囁嚅著,慢慢地說:“董同誌!我們從事,從事革命的人,做這些事情,本來,本來是不應該的……”
聽了他這一句話,她的羞媚之態,顯露得更加濃厚了,眼睛裏充滿了水潤的晶光,氣也急喘得像一個重負下的苦力。嘴唇微微地顫動著,一層緊張的氣勢,使她全身更抖得利害。
“不過,這,這一件事情,究竟叫我怎麼辦哩?昨天,昨天的全縣代表大會裏,董村的代表,將一件決議案提出了;本來我還不曉得是關於你們的事情,後來經大會派給了我去審查,呈文裏也有你的名字,你父親的許多霸占,強奪,高利放款,借公濟私的劣跡說得確確實實,並且還指出了你們父女的匿居縣城,蒙混黨部的事實。我,我因為在辦公室裏,不好來同你說,所以今天特為約你出來,想和你來談一談。”
董婉珍於情緒緊張到了極頂之際,忽而受到了這一個打擊,一種極大的失望和極切的悲哀,使她失去了理性,失去了意誌,不等錢時英的那篇話說完,就同冰山倒了似的將身體倒到了錢時英的懷裏,不顧羞恥,不能自製,隻嗚嗚地抽噎著大哭了起來。
錢時英究竟也是一個血管裏有熱血在流的青年男子,身觸著了這一堆溫軟的肉體,又目擊著她這一種絕望的悲傷,憐憫與欲情,混合成了一處,終於使他的冷靜的頭腦,也把平衡失去了;兩手緊抱住了她的上半身,含糊地說著:“你不要這樣子,你不要這樣子!”不知不覺竟漸漸把自己的頭低了下去,貼上了她的火熱的臉。到了兩人互相抱著,嘴唇與嘴唇吸合了一次之後,錢時英才同受了雷震似的醒了轉來,一種冷冰冰的後悔,和自責之念,使他跳立了起來,滿含著盛怒與怨恨,唉的長歎了一聲,反同木雞似的呆住了。本來他的約她出來,完全是為了公事,絲毫也沒有邪念的;他想先叫她自己辭了職,然後再溫和地將她父親的田產發還一部分給原來的所有人。這事情,他昨天也已經同她的那位介紹人說過了,想叫她的那位同學,先勸慰她一下,叫她不要因此而失望,工作可以慢慢地再找過的,而他的這些深謀遠慮,這腔體恤之情,現在卻隻變成了一種汙濁的私情了。以事情的結果來評斷,等於他是乘人之危,因而強占了他人的妻女。這在平常的道義上,尚且說不過去,何況是身膺革命重任的黨員呢?但是事情已經做錯了,係鈴解鈴,責任終須自己去負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還是和她結合了之後,慢慢的再圖補救罷!錢時英想到了這裏,一時眼前也覺得看到了一條黯淡的光明。他再將一隻手搭上了她的還在伏著的肩背,柔和地叫她坐起來掠一掠頭發,整一整衣服的時候,船卻已經到了橫山的腳下,她的淚臉上早就泛映著一層媚笑了。四寒潮
大雪後的橫山一角,比平日更添了許多的嫵媚。船靠岸這麵沿江的那條小徑,雪已經融化了大半了,但在道旁的隙地上,泥壁茅簷的草舍上,枯樹枝上,都還鋪蓋著一陣殘雪的晶皮。太陽打了斜,東首變成了山陰,半江江水,壓印得紫裏帶黑,活像是水墨畫成的中國畫幅。錢時英攙扶著董婉珍,爬上了橫山廟的石級,向蘭溪市上的人家縱眺了一回,兩人胸中各感到了一種不同的喜悅。
半城煙戶,參差的屋瓦上,都還留有著幾分未化的春雪;而環繞在這些市廛船隻的高頭,渺渺茫茫,照得人頭腦一清的,卻是那一弓藍得同靛草花似的蒼穹;更還有高戴著白帽的遠近諸山,與突立在山嶺水畔的那兩個高塔,和回流在蘭溪縣城東西南三麵的江水湊合在一道,很明晰地點出了這幅再豐華也沒有的江南的雪景。
在董婉珍方麵呢,覺得這一天大雪,是她得和錢股長結合的媒介;漫天匝地的白色,便是預示著他們能夠白頭到老的好兆頭。父母的急難,自己的將來,現在的地位,都因錢時英的這一次俯首而解決了。在錢時英的一麵呢,以為這發育健全的董婉珍,實在有點可憐,身體是那麼結實,普通知識也相當具備的,所缺乏的,就是沒有訓練,隻須有一個人能夠好好的指導她,扶助她,那這一種女青年,正是革命前途所需要的人才。而在這一種真心誠意的思想的陰麵,他的枯燥的宿舍生活,他的二十五歲的男性的渴求,當然也在那裏發生牽引。
麵前是這樣的一片大自然的煙景,身旁又是那麼純潔熱烈的一顆少女求愛的心,錢時英看看周圍,看看董婉珍的那一種完全隻顧目前的快樂,並無半點將來的憂慮的幼稚狀態,自然把剛才船裏所感到的那層懊恨之情,一筆勾了。
兩人憑著石欄,向蘭溪市上,這裏那裏的指點了一陣,忽而將目光一轉,變成了一個對看的局勢。董婉珍羞紅了臉,雖在笑著側轉了頭,但眼睛斜處,片刻不離的,仍是對錢時英的全身的打量,和他的麵部的諦視。錢時英隻微笑著默默地在細看她的上下,仿佛她和他還是初次見麵的樣子。第二次四目遇合的時候,錢時英覺得非說話不可了,就笑著問她:“你還有勇氣再爬上山頂上去麼?”
“你若要去,我便什麼地方也跟了你去。”
“好吧!讓我們來比比腳力看。”
先上廟裏向守廟的一位老道問明了上蘭陰寺去的路,他們就從側麵的一條斜坡山路走上了山。斜坡上的雪,經午前的太陽一曬,差不多融化淨了,但看去似乎不大黏濕的黃泥窄路,走起來卻真不容易。董婉珍經過了兩次滑跌,隨後終於將彈簧似的身體,靠上了錢時英的懷裏,慢慢地談著走著,走上那座三角形的橫山東頂的時候,他們的談話,也恰巧談到了他們兩人的以後的大計。
“今天的我們的這一個秘密,隻能暫時不公布出來。第一總得先把那條董村的決議案辦了才行。徇私舞弊,不是我們革命的人所應做的事情。你們家裏的田產之類,確有霸占的證據的,當然要發還一部分給原有的人,還有一層,他們既經指控了你們父女的蒙蔽黨部,你自然要自動辭職,暫時避去嫌疑,等我們把這一件案子辦了之後,再來服務不遲……我的今天的約你出來,本意就為了此。可是,可是,現在成了這樣的一個結局,事情倒反而弄僵了;我打算將這兒的黨務劃出了一個規模之後,就和你離開此地,免得受人家的指摘。你今天回去,請你先把這一層意思對你兩老說一說明白,等案件辦了之後,我們再來提議婚事。……”
董婉珍聽了他這一番勸告,心裏卻微微地感到了一點失望。明天假使馬上就辭了職,那以後見麵的機會不就少了麼!父母的事情,財產的發落,原是重大的,可是和那些青年男子在一道廝混的那種氣氛,早出晚歸,從街上走過,受人側目注意的那種私心的滿足,還有最覺得不可缺的一件大事,就是這一位看去如磐石似的錢股長的愛撫,她現在正在想恣意飽受的當兒,若一辭了職,都向哪裏去求,哪裏去得呢!
錢時英看到了她的略帶憂鬱的表情,心裏當然也猜出了她的意思,所以又隻能補充著說:“做事情要顧慮著將來的,僅貪愛一時的安逸,
投入於一時的忘我,把將來的大事擱罷在一邊,是最不革命的行為。你
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一層總該看得穿。”
一次強烈的擁抱,一個火熱的深吻,終於驅散了董婉珍臉上的愁雲。他們走到了蘭陰寺前,看到了衢江江上的斜陽,西麵田野裏的積雪,和遠近的樹林村落上的炊煙,曉得這一天,日子已經垂暮,是不得不下山回去的時候了。兩人更依偎著,微笑著,貪看了一會華美到絕頂的蘭陰山下大雪初晴的江村暮景,就從西頭的那條山腰大道,跑下了山來。
從橫山回來的這一天晚上,卻輪著錢時英睡不著覺了,和昨天晚上的董婉珍一樣,他想起了在廣州的時候,和他同時受訓練的那位女同誌黃烈。他和她雖然並沒有什麼戀情愛意,但互相認識了一年多,經過了幾次共同的患難,才知道兩人的思想,行動以及將來的誌願,都是一樣的。看到了董婉珍之後,再回想起黃烈來,更覺得一個是有獨立人格的女同誌,一個是隻具有著生理機構的異性,離開了現實的那一重欲情的關,把頭腦冷靜下來一比較,一思索,他在白天曾經感到過的那層後悔,又漸漸地漸漸地昂起了頭來。
婚姻,終究是一生所免不了的事情;可惜在廣州時的生活氣氛太緊張了,所以他對黃烈,終於隻維持了一種同誌之愛,沒有把這愛發展開去的機會。但當她要跟了北伐軍向湖南出發的前幾天,他在有一次餞別的夜宴之後,送她回宿去的路上,曾聽出了她的說話的聲音的異樣,她說:“錢同誌!我們從事於革命的人,本來是不應該有這些臨行惜別的感情的,可是不曉怎麼,這幾天來,頻頻受了你們諸位留在廣州的同誌的餞送,我倒反而變得感情脆弱起來了,昨晚上我就失眠了半夜。你有沒有什麼使我可以振作的信條,言語,或者竟能充作互勉互勵的戒律之類?”
現在在回憶裏,重想起了這一晚的情景,他倒覺得曆曆地反聽了她
的微顫著的尾音。可惜當時他也正在計劃著跟東路軍出發,沒有想到其他的事情的餘裕,隻說了一句那時候誰也在說的豪話:“大家振作起精神,等我們會師武漢吧!”終於隻熱烈地握了一回手,就在宿舍門口的夜陰裏和她分開了。以後過了幾天,他隻在車站上送她們出發的時候,於亂雜的人叢中見了她一次麵。
一個男子濫於愛人,原是這人的不幸;然而老受人愛,而自己沒有十分的準備,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現在到了這一個既被人愛,而又不得不接受的關頭,他覺得更加為難了;對於董婉珍的這件事情,究竟將如何的應付呢?要逃,當然也還逃得掉;同誌中間,對於戀愛,抱積極的兒戲觀念,並且身在實行的男女,原也很多,不過他的思想,他的毅力,卻還沒有前進到這一個地步;而同時董婉珍,也決不是這一種戀愛的對手人。她實在還是幼稚得很的一個初到人生路上來學習冒險的人,將來的變好變壞,或者成人成獸,全要看她這第一次的經驗的反應如何,才能夠決定。
“也罷!還是忍一點犧牲的痛吧!將一個可與為善,可與為惡的庸人,造成一個能為社會服務致用的鬥士,也是革命者所應盡的義務;既然第一腳跨出了之後,第二腳自然也隻得連帶著伸展出去。更何況前麵的去路,也還不一定是陷人的泥水深潭哩!”
想來想去,想到了最後,還是隻有這一條出路。翻身側向了裏床,他正想凝神定氣,安睡一會的時候,大雲山腳下的民眾養在那裏的雄雞,早在做第一次催曉的長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