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6.(1 / 3)

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6.

立秋之夜

黝黑的天空裏,明星如棋子似地散布在那裏。比較狂猛的大風,在高處嗚嗚地響。馬路上行人不多,但也不斷。汽車過處,或天風落下來,阿斯法兒脫的路上,時時轉起一陣黃沙。是穿著單衣覺得不熱的時候。馬路兩旁永夜不熄的電燈,比前半夜減了光輝,各家店門已關上了。

兩人盡默默地在馬路上走。後麵一個穿著一套半舊的夏布洋服,前麵的穿著不流行的白紡綢長衫。他們兩個原是朋友,穿洋服的是在訪一個同鄉的歸途,穿長衫的是從一個將赴美國的同誌那裏回來,二人係在馬路上偶然遇著的。二人都是失業者。“你上哪裏去?”

走了一段,穿洋服的問穿長衫的說。

穿長衫的沒有回話,默默地走了一段,頭也不朝轉來,反問穿洋服的說:

“你上哪裏去?”

穿洋服的也不回答,默默地盡沿了電車線路在那裏走。二人正走到一處電車停留處,後麵一乘回車庫去的末次電車來了。穿長衫的立下來停了一停,等後麵的穿洋服的。穿洋服的慢慢走到穿長衫的身邊的時候,停下的電車又開出去了。

“你為什麼不坐了這電車回去?”

穿長衫的問穿洋服的說。穿洋服的不答,卻腳也不停慢慢地向前走了,穿長衫的就在後麵跟著。

二人走到一處三岔路口了。穿洋服的立下來停了一停。穿長衫的走近了穿洋服的身邊,腳也不停下來,仍複慢慢地前進。穿洋服的一邊跟著,一邊問說:“你為什麼不進這岔路回去?”

二人默默地前去,他們的影子漸漸兒離三岔路口遠了下去,小了下去;過了一忽,他們的影子就完全被夜氣吞沒了。三岔路口,落了天風,轉起了一陣黃沙。比較狂猛的風,嗚嗚地在高處響著。一乘汽車來了,三岔路口又轉起了一陣黃沙。這是立秋的晚上。

小春天氣

與筆硯疏遠以後,好像是經過了不少時日的樣子。我近來對於時間的觀念,一點兒也沒有了。總之案頭堆著的從南邊來的兩三封問我何以老不寫信的家信,可以作我久疏筆硯的明證。所以從頭計算起來,大約從我發表的最後的一篇整個兒的文字到現在,總已有一年以上,而自我的右手五指,拋離紙筆以來,至少也得有兩三個月的光景。以天地之悠悠,而來較量這一年或三個月的時間,大約總不過似駱駝身上的半截毫毛;但是由先天不足,後天虧損——這是我們中國醫生常說的話,我這樣的用在這裏,請大家不要笑話我——的我說來,渺焉一身,寄住在這北風涼冷的皇城人海中間,受盡了種種欺淩侮辱,竟能安然無事的經過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卻是一種摩西以後的最大奇跡。

回想起來這一年的歲月,實在是悠長的很呀!綿綿鍾鼓悠長的秋

夜,我當眾人睡盡的中宵,一個人在六尺方的臥房裏踏來踏去,想想我的女人,想想我的朋友,想想我的暗淡的前途,曾經熏燒了多少枝的短長煙卷?睡不著的時候,我一個人拿了蠟燭,幽腳幽手的跑上廚房去燒些風雞糟鴨來下酒的事情,也不止三次五次。而由現在回顧當時,那時候初到北京後的這種不安焦躁的神情,卻隻似兒時的一場惡夢,相去好像已經有十幾年的樣子,你說這一年的歲月對我是長也不長?

這分外的覺得歲月悠長的事情,不僅是意識上的問題,實際上這一年來我的肉體精神兩方麵,都印上了這人家以為很短而在我卻是很長的時間的烙印。去年十月在黃浦江頭送我上船的幾位可憐的朋友,若在今年此刻,和我相遇於途中,大約他們看見了我,總隻是輕輕的送我一瞥,必定會仍複不改常態地向前走去。(雖則我的心裏在私心默禱,使我遇見了他們,不要也不認識他們!)

這一年的中間,我的衰老的氣象,實在是太急速的侵襲到了,急速的,真真是很急速的。“白發三千丈”一流的誇張的比喻,我們暫且不去用它,就減之又減的打一個折扣來說罷,我在這一年中間,至少也的的確確的長了十歲年紀。牙齒也掉了,記憶力也消退了,對鏡子剃削胡髭的早晨,每天都要很驚異地往後看一看,以為鏡子裏反映出來的,是別一個站在我後麵的沒有到四十歲的半老人。腰間的皮帶,盡是一個窟窿一個窟窿的往裏縮,後來現成的孔兒不夠,卻不得不重用鑽子來新開,現在已經開到第二個了。最使我傷心的是當人家欺淩我侮辱我的時節,往日很容易起來的那一種憤激之情,現在怎麼也鼓勵不起來。非但如此,當我覺得受了最大的侮辱的時候,不曉從何處來的一種滑稽的感想,老要使我作會心的微笑。不消說年青時候的種種妄想,早已消磨得幹幹淨淨,現在我連自家的女人小孩的生存,和家中老母的健否等問題都想不起來;有時候上街去雇得著車,坐在車上,隻想車夫走往向陽的地方去——因為我現在忽而怕起冷來了——慢一點兒走,好使我飽看些街上來往的行人,和組成現代的大同世界的形形色色。看倦了,走倦了,跑回家來,隻想弄一點美味的東西吃吃,並且一邊吃,一邊還要想出如何能夠使這些美味的東西吃下去不會飽脹的方法來,因為我的牙齒不好,消化不良,美味的東西,老怕不能一天到晚不間斷的吃過去。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