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6.(2 / 3)

現在我們這裏所享有的,是一年中間最好不過的十月。江北江南,正是小春的時候。況且世界又飼大同,東洋車,牛車,馬車上,一閃一閃的在微風裏飄蕩的,都是些除五色旗外的世界各國的旗子。天色蒼蒼,又高又遠,不但我們大家酣歌笑舞的聲音,達不到天聽,就是我們的哀號狂泣,也和耶和華的耳朵,隔著蓬山幾千萬疊。生逢這樣的太平盛世,依理我也應該向長安的落日,遙進一杯祝頌南山的壽酒,但不曉怎麼的,我自昨天以來,明鏡似的心裏,又忽而起了一層翳障。

仰起頭來看看青天,空氣澄清得怖人;各處散射在那裏的陽光,又好像要對我說一句什麼可怕的話,但是因為愛我憐我的緣故,不敢馬上說出來的樣子。腳底下鋪著掃不盡的落葉,忽而索落索落的響了一聲,待我低下頭來,向發出聲音來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麼動靜來了,這大約是我們庭後的那一棵槐樹,又擺脫了一葉負擔了罷。正是午前十點鍾的光景,家裏的人都出去了,我因為孤零丁一個人在屋裏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裏來的,然而在院子裏站了一忽,也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昨晚來的那一點小小的憂鬱仍複籠罩在我的心上。

當半年前,每天隻是憂鬱的連續的時候,倒反而有一種餘裕來享樂這一種憂鬱,現在連快樂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然沾染了這一層雖則是很淡很淡,但也好像是很深的隱憂,隻覺得坐立都是不安。沒有方法,我就把香煙連續地吸了好幾枝。

是神明的攝理呢?還是我的星命的佳會?正在這無可奈何的時候,門鈴兒響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書具架進來說:“達夫,我想去郊外寫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紀不滿二十,是一位很活潑的青年畫家,因為我也很喜歡看畫,所以他老上我這裏來和我講些關於作畫的事情。據他說:“今天天氣太好,坐在家裏,太對大自然不起,還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換了衣服,一邊和他走出門來,一邊告訴門房“中飯不來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時候,心裏所感得的喜悅,怎麼也形容不出來。三

本來是沒有一定目的地的我們,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則門。陽光不問城裏城外,一例的很豐富的灑在那裏。城門附近的小攤兒上,在那裏攤開花生米的小販,大約是因為他穿著的那件寬大的夾襖的原因罷,覺得也反映著一味秋氣。茶館裏的茶客,和路上來往的行人,在這樣和煦的太陽光裏,麵上總脫不了一副貧陋的顏色;我看看這些人的樣子,心裏又有點不舒服起來,所以就叫G君避開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來的這城下長堤上,今天來往的大車特別的少。道旁的楊柳,顏色也變了,影子也疏了。城河裏的淺水,依舊映著晴空,返射著日光,實際上和夏天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我覺得總有一種寂寥的感覺,浮在水麵。抬頭看看對岸,遠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縱橫交錯的列在空中。大地的顏色,也不似夏日的蘢蔥,地上的淺草都已枯盡,帶起淺黃色來了。法國教堂的屋頂,也好像失了勢力似的,在半凋的樹林中孤立在那裏。與夏天一樣的,隻有一排西山連瓦的峰巒。大約是今天空氣格外澄鮮的緣故罷,這排明褐色的屏障,覺得是近得多了,的確比平時近得多了。此外彌漫在空際的,隻有明藍澄潔的空氣,悠久廣大的天空和飽滿的陽光,和暖的陽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兩個著灰色製服的兵來。他們拖了兩個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見了他們,想起了前幾天平則門外的搶劫的事情,所以就對G君說:“我看這裏太遼闊,取不下景來,我們還是進城去吧!上小館子去吃了午飯再說。”

G君踏來踏去的看了一會,對我笑著說:“近來不曉怎麼的,有一

種莫名其妙的神秘的靈感,常常閃現在我的腦裏。今天是不成了,沒有帶顏料和油畫的家夥來。”他說著用手向遠處教堂一指,同時又接著說:“幾時我想畫畫教堂裏的宗教畫看。”

“那好得很啊!”

貓貓虎虎的這樣回答了一句,我就轉換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裏來了。落後了幾步,他又背著畫具,慢慢的跟我走來。

喝了兩斤黃酒,吃得滿滿的一腹。我和G君坐洋車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時候,太陽已經打斜了。本來是有點醉意,又被午後的陽光一烘,我坐在車上,眼睛覺得漸漸的朦朧了起來。洋車走盡了粉房琉璃街,過了幾處高低不平的新開地,走入南下窪曠野的時候,我向右邊一望,隻見幾列鱗鱗的屋瓦,半隱半現的在兩邊一帶的疏林裏跳躍。天色依舊是蒼蒼無底,曠野裏的雜糧也已割盡,四麵望去,隻是洪水似的午後的陽光,和遠遠躺在陽光裏的矮小的壇殿城池。我張了一張睡眼,向周圍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說:“秋氣滿天地,胡為君遠行,這兩句唐詩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國的日子,我在這裏餞你的行,那麼再比這兩句詩適當的句子怕是沒有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