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7.(2 / 3)

“啊啊,那一道隱隱的飛帆,這大約是蘇州河吧?”

我看了那一條深碧的長河,長河彼岸的粘天的短樹,和河內的帆船,就叫著問我的同行者沈君,他還沒有回答我之先,立在我背後的一位老先生卻回答說:“是的,那是蘇州河,你看隱約的中間,不是有一條長堤看得見麼!沒有這一條堤,風勢很大,是不便行舟的。”

我注目一看,果真在河中看出了一條隱約的長堤來。這時候,在東麵車窗下坐著的旅客,都紛紛站起來望向窗外去。我把頭朝轉來一望,也看見了一個汪洋的湖麵,起了無數的清波,在那裏洶湧。天上黑雲遮滿了,所以湖麵也隻似用淡墨塗成的樣子。湖的東岸,也有一排矮樹,同凸出的雕刻似的,以陰沉灰黑的天空作了背景,在那裏作苦悶之狀。我不曉是什麼理由,硬想把這一排沿湖的列樹,斷定是白楊之林。

車過了陽澄湖,同車的旅客,大家不向車的左右看而注意到車的前麵去,我知道蘇州就不遠了。等蘇州城內的一枝尖塔看得出來的時候,

幾位女學生,也停住了她們的黃金色的英語,說了幾句中國話:“蘇州

到了!”

“可惜我們不能下去!”

“But we will come in the winter.”

她們操的並不是柔媚的蘇州音,大約是南京的學生吧?也許是上北京去的,但是我知道了她們不能同我一道下車,心裏卻起了一種微微的失望。

“女學生諸君,願你們自重,願你們能得著幾位金龜佳婿,我要下車去了。”

心裏這樣的講了幾句,我等著車停之後,就順著了下車的人流,也被他們推來推去的推下了車。

出了車站,馬路上站了一忽,我隻覺得許多穿長衫的人,路的兩旁停著的黃包車,馬車,車夫和驢馬,都在灰色的空氣裏混戰。跑來跑去的人的叫喚,一個錢兩個錢的爭執,蕭條的道旁的楊柳,黃黃的馬路,和在遠處看得出來的一道長而且矮的土牆,便是我下車在蘇州得著的最初的印象。

濕雲低垂下來了。在上海動身時候看得見的幾塊青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層雲埋沒煞了。我仰起頭來向天空一望,臉上早接受了兩三點冰冷的雨點。

“危險危險,今天的一場冒險,怕要失敗。”

我對在旁邊站著的沈君這樣講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幾個馬車夫來問他們的價錢。

我的腳踏蘇州的土地,這原是第一次。沈君雖已來過一二回,但是那還是前清太平時節的故事,他的記憶也很模糊了。並且我這一回來,本來是隨人熱鬧,偶爾發作的一種變態旅行,既無作用,又無目的的,所以馬夫問我“上哪裏去?”的時候,我想了半天,隻回答了一句,

“到蘇州去!”究竟沈君是深於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樣子,

就不慌不忙的問馬車夫說:“到府門去多少錢?”

好像是老熟的樣子。馬車夫倒也很公平,第一聲隻要了三塊大洋。我們說太貴,他們就馬上讓了一塊,我們又說太貴,他們又讓了五角。我們又試了試說太貴,他們卻不讓了,所以就在一乘開口馬車裏坐了進去。

起初看不見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馬車裏,盡在野外的一條馬路上橫斜的前進。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樹林,蜿蜒的城牆,淺淺的城河,變成這樣,變成那樣的在我們麵前交換。醒人的涼風,休休的吹上我的微熱的麵上,和嗒嗒的馬蹄聲,在那裏合奏交響樂。我一時忘記了秋雨,忘記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並且忘記了半年來失業困窮的我,心裏隻想在馬車上作獨腳的跳舞,嘴裏就不知不覺的念出了幾句獨腳跳舞歌來:

秋在何處,秋在何處?在蟋蟀的床邊,在怨婦樓頭的砧杵,你若要尋秋,你隻須去落寞的荒郊行旅,刺骨的涼風,吹消殘暑,漫漫的田野,剛結成禾黍,一番雨過,野路牛跡裏貯著些兒淺渚,悠悠的碧落,反映在這淺渚裏容與,月光下,樹林裏,蕭蕭落葉的聲音,便是秋的私語。

我把這幾句詞不像詞,新詩不像新詩的東西唱了一回,又向四邊看了一回,隻見左右都是荒郊,前麵隻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所以心裏就害怕起來,怕馬夫要把我們兩個人搬到杳無人跡的地方去殺害。探頭出去,大聲的喝了一聲:“喂!你把我們拖上什麼地方去?”

那狡猾的馬夫,突然吃了一驚,噗的從那坐凳上跌下來,他的馬一時也驚跳了一陣,幸而他雖跌倒在地下,他的馬韁繩,還牢捏著不放,所以馬沒有跳跑。他一邊爬起來,一邊對我們說:“先生!老實說,府門是送不到的,我隻能送你們上洋關過去的密度橋上。從密度橋到府門,隻有幾步路。”

他說的是沒有丈夫氣的蘇州話,我被他這幾句柔軟的話聲一說,心已早放下了,並且看看他那五十來歲的麵貌,也不像殺人犯的樣子,所以點了一點頭,就由他去了。

馬車到了密度(?)橋,我們就在微雨裏走了下來,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裏的葑門內的嚴衙前去。

進了封建時代的古城,經過了幾條狹小的街巷,更越過了許多環橋,才尋到了沈君的友人施君的寓所。進了葑門以後,在那些清冷的街上,所得著的印象,我怎麼也形容不出來,上海的市場,若說是二十世紀的市場,那末這蘇州的一隅,隻可以說是十八世紀的古都了。上海的雜亂和情形,若說是一個Busy Port,那麼蘇州隻可以說是一個Sleepy town了。總之閶門外的繁華,我未曾見到,專就我於這葑門裏一隅的狀況看來,我覺得蘇州城,竟還是一個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塊,和人家的建築,處處的環橋河水和狹小的街衢,沒有一件不在那裏誇示過去的中國民族的悠悠的態度。這一種美,若硬要用近代語來表現的時候,我想沒有比“頹廢美”的三字更適當的了。況且那時候天上又飛滿了灰黑的濕雲,秋雨又在微微的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