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君幸而還沒有出去,我們一到他住的地方,他就迎了出來。沈君為我們介紹的時候,施君就慢慢的說:“原來就是鬱君麼?難得難得,你做的那篇……,我已經拜讀了,失意人誰能不同聲一哭!”
原來施君是我們的同鄉,我被他說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話頭轉一個方向,所以就問他說:“施君,你沒有事麼?我們一同去吃飯吧。”
實際上我那時候,肚裏也覺得非常饑餓了。
嚴衙前附近,都是鍾鳴鼎食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館來。沒有方法,我們隻好進一家名錦帆榭的茶館,托茶博士去為我們弄些酒菜來吃。因為那時候微雨未止,我們的肚裏卻響得厲害,想想餓著肚在微雨裏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進了那家茶館——,則也因為這家茶館的名字不俗——打算坐它一二個鍾頭,再作第二步計劃。
古語說得好,“有誌者事竟成!”我們在錦帆榭的清淡的中廳桌上,喝喝酒,說說閑話,一天微雨,竟被我們的意誌力,催阻住了。
初到一個名勝的地方,誰也同小孩子一樣,不願意悠悠的坐著的,我一見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館,打算上各處去逛去。從清冷修整狹小的臥龍街一直跑將下去,拐了一個彎,又走了幾步,覺得街上的人和兩旁的店,漸漸兒的多起來,繁盛起來,蘇州城裏最多的賣古書、舊貨的店鋪,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賣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漸惹起我的注意來了。施君說:“玄妙觀就要到了,這就是觀前街。”
到了玄妙觀內,把四麵的情形一看,我覺得玄妙觀今日的繁華,與我空想中的境狀大異。講熱鬧趕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場,講怪異遠不及上海城內的城隍廟,走盡了玄妙觀的前後,在我腦裏深深印入的印象,隻有二個,一個是三五個女青年在觀前街的一家簫琴鋪裏買簫,我站到她們身邊去對她們呆看了許久,她們也回了我幾眼。一個是玄妙觀門口的一家書館裏,有一位很年輕的學生在那裏買我和我朋友共編的雜誌。除這兩個深刻的印象外,我隻覺得玄妙觀裏的許多茶館,是蘇州人的風雅的趣味的表現。
早晨一早起來,就跑上茶館去。在那裏有天天遇見的熟臉。對於這些熟臉,有妻子的人,覺得比妻子還親而不狎,沒有妻子的人,當然可把茶館當作家庭,把這些同類當作兄弟了。大熱的時候,坐在茶館裏,身上發出來的一陣陣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補。茶館內雖則不通空氣,但也沒有火熱的太陽,並且張三李四的家庭內幕和東洋中國的國際閑談,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時候,坐在茶館裏,第一個好處,就是現成的熱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時候要起冷噤之外,吞下幾碗剛滾的熱茶到肚裏,一時卻能消渴消寒。貧苦一點的人,更可以藉此熬饑。若茶館主人開通一點,請幾位奇形怪狀的說書者來說書,風雅的茶客的興趣,當然更要增加。有幾家茶館裏有幾個茶客,聽說從十幾歲的時候坐起,坐到五六十歲死時候止,坐的老是同一個座位,天天上茶館來一分也不遲,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個時間。非但如此,有幾個人,他自家死的時候,還要把這一個座位寫在遺囑裏,要他的兒子天天去坐他那一個遺座。近來百貨店的組織法應用到茶業上,茶館的前頭,除香氣烹人的“火燒”“鍋貼”“包子”“烤山芋”之外,並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館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得什麼缺憾。像上海的青蓮閣,非但飲食俱全,並且人肉也在賤賣,中國的這樣文明的茶館,我想該是二十世紀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國人,你們若要來調查中國的事情,你們隻須上茶館去調查就是,你們要想來管理中國,也須先去征得各茶館裏的茶客的同意,因為中國的國會所代表的,是中國人的劣根性無恥與貪婪,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五
出了玄妙觀,我們又走了許多路,去逛遂園。遂園在蘇州,同我在上海一樣,有許多人還不曉得它的存在。從很狹很小的一個坍敗的門口,曲曲折折走盡了幾條小弄,我們才到了遂園的中心。蘇州的建築,以我這半日的經驗講來,進門的地方,都是狹窄蕪廢,走過幾條曲巷,才有軒敞華麗的屋宇。我不知這一種方式,還是法國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樣,為避稅而想出來的呢?還是為喚醒觀者的觀聽起見,有修辭學上的欲揚先抑的筆法,使能得著一個對稱的效力而想出來的?
遂園是一個中國式的庭園,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閣,有小橋也有幾枝樹木。不過各處的坍敗的形跡和水上開殘的荷花荷葉,同暗澹的天氣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種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國的將來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結果。啊!遂園呀遂園,我愛你這一種頹唐的情調!
在荷花池上的一個亭子裏,喝了一碗茶,走出來的時候,我們在正廳上卻遇著了許多穿輕綢繡緞的紳士淑女,靜靜的坐在那裏喝茶咬瓜子,等說書者的到來。我在前麵說過的中國人的悠悠的態度,和中國的亡國的悲壯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來。啊啊,可憐我為人在客,否則我也挨到那些皮膚嫩白的太太小姐們的邊上去靜坐了。
出了遂園,我們因為時間不早,就勸施君回寓。我與沈君在狹長的街上飄流了一會,就決定到虎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