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8.
馬六甲記遊
為想把滿身的戰時塵滓暫時洗刷一下,同時,又可以把個人的神經,無論如何也負擔不起的公的私的積累清算一下之故,毫無躊躇,飄飄然駛入了南海的熱帶圈內,如醉如癡,如在一個連續的夢遊病裏,渾渾然過去的日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是隻有一日一夜的樣子。實在是,在長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的南洋過活,記憶力隻會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尤其是關於時日年歲的記憶,尤其是當踏上了一定的程序工作之後的精神勞動者的記憶。
某年月日,為替一愛國團體上演《原野》而揭幕之故,坐了一夜的火車,從新加坡到了吉隆坡。在臥車裏鼾睡了一夜,醒轉來的時候,填塞在左右的,依舊是不斷的樹膠園,滿目的青草地,與在強烈的日光裏反射著殷紅色的牆瓦的小洋房。
揭幕禮行後,看戲看到了午夜,在李旺記酒家吃了一次朱植生先生特為籌設的宵夜筵席之後,南方的白夜,也冷悄悄的釀成了一味秋意;原因是由於一陣豪雨,把路上的閑人,盡催歸了夢裏,把街燈的玻璃罩,也洗滌成了水樣的澄清。倦遊人的深夜的悲哀,忽而從駛回逆旅的汽車窗裏,露了露麵,仿佛是在很遠很遠的異國,偶爾見到了一個不甚熟悉的同坐過一次飛機或火車的偕行夥伴。這一種感覺,已經有好久好久不曾嚐到了,這是一種在深夜當遊倦後的哀思啊!
第二天一早起來,因有友人去馬六甲之便,就一道坐上汽車,向南偏西,上山下嶺,盡在樹膠園椰子林的中間打圈圈,一直到過了丹平的關卡以後,樣子卻有點不同了。同模型似的精巧玲瓏的馬來人亞答屋的住宅,配合上各種不同的椰子樹的陰影,有獨木的小橋,有頸項上長著雙峰的牛車,還有負載著重荷,在小山坳密林下來去的原始馬來人的遠景,這些點綴,分明在告訴我,是在南洋的山野裏旅行。但偶一轉向,車駛入了平原,則又天空開展,水田裏的稻稈青蔥,田塍樹影下,還有一二皮膚黝黑的農夫在默默地休息,這又像是在故國江南的曠野,正當五六月耕耘方起勁的時候。
到了馬六甲,去海濱“彭大希利”的萊斯脫 .好塢斯(RestHouse)去休息了一下,以後,就是參觀古跡的行程了。導我們的先路的,是由何葆仁先生替我們去邀來的陳應楨、李君俠、胡健人等幾位先生。
我們的路線,是從馬六甲河西岸海濱的華僑銀行出發,打從聖弗蘭雪斯教堂的門前經過,先向市政廳所在的聖保羅山,亦叫作升旗山的古聖保羅教堂的廢墟去致敬的。
這一塊周圍僅有七百二十英裏方的馬六甲市,在曆史上,傳說上,卻是馬來半島,或者也許是南洋群島中最古的地方,是在好久以前,就聽人家說過的。第一,馬六甲的這一個馬來名字的由來,據說就是在十四世紀中葉,當新加坡的馬來人,被爪哇西來的外人所侵略,酋長斯幹達夏率領群眾避至此地,息樹蔭下,偶問旁人以此樹何名,人以“馬六甲”對,於是這地方的名字,就從此定下了。而這一株有五六百年高壽的馬六甲樹,到現在也還婆娑獨立在聖保羅的山下那一個舊式棧橋接岸的海濱。枝葉紛披,這樹所覆的蔭處,倒確有一連以上的土兵可以紮營。
此外,則關於馬六甲這名字的由來,還有酋長見犬鹿相鬥,犬反被鹿傷的傳說;另一說,則謂馬六甲係爪哇語“亡命”之意,或謂係爪哇人稱巨港之音,巫來由即馬六甲之變音。
這些倒還並不相幹,因為我們的目的,隻想去瞻仰瞻仰那些古時遺下來的建築物,和現時所看得到的風景之類;所以一過馬六甲河,看見了那座古色蒼然的荷蘭式的市政廳的大門,就有點覺得在和數世紀前的彭祖老人說話了。
這一座門,盡以很堅強的磚瓦壘成,像低低的一個城門洞的樣子;洞上一層,是施有雕刻的長方石壁,再上麵,卻是一個小小的鍾樓似的塔頂。
在這裏,又不得不簡敘一敘馬六甲的史實了:第一,這裏當然是從新加坡西來的馬來人所開辟的世界,這是在十四世紀中葉的事情。在這先頭,從宋代的中國冊籍(《諸藩誌》)裏,雖可以見到巨港王國的繁榮,但馬六甲這一名,卻未被發見。到了明朝,鄭和下南洋的前後,馬六甲就在中國書籍上漸漸知名了,這是十四世紀末葉的事情。在十六世紀初年,葡萄牙人第奧義.洛泊斯特.色開拉——(DiogoLopes de Sequeira)率領五艘海船到此通商,當為馬六甲和西歐交通的開始時期。一千五百十一年,馬六甲被亞兒封所.達兒勃開兒克(Alfonso d’Albuquerque)所征服以後,南洋群島就成了葡萄牙人獨占的市場。其後荷蘭繼起,一千六百四十一年,馬六甲便歸入了荷人的掌握;現在所遺留的馬六甲的史跡,以荷蘭人的建築物及墓碑為最多的原因,實在因為荷蘭人在這裏曾有過一百多年繁榮的曆史的緣故。一七九五年,當拿破侖戰爭未息之前,馬六甲管轄權移歸了英國東印度公司。一八一五年,因維也納條約的結果,舊地複歸還了荷屬,等一八二四年的倫敦會議以後,英國終以蘇門答臘和荷蘭換回了這馬六甲的治權。
關於馬六甲的這一段短短的曆史,簡敘起來,也不過數百字的光景,可是這中間的殺伐流血,以及無名英雄的為國捐軀,為公殉義的偉烈豐功,又有誰能夠仔細說得盡哩!
所以,聖保羅山下的市政廳大門,現在還有人在叫作“斯泰脫呼斯”的大門的“斯泰脫呼斯”者,就是荷蘭文Stadt-Huys的遺音,也就是英文Town-House或City-House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