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8.(2 / 3)

我們從市政廳的前門繞過,穿過圖書館的二樓,上閱兵台,到了舊聖保羅教堂的廢墟門外的時候,前麵那望樓上的旗幟已經在收下來了,正是太陽平西,將近午後四點鍾的樣子。偉大的聖保羅教堂,就單單隻看了它的頹垣殘壘,也可以想見得到當日的壯麗堂皇。迄今四五百年,雨打風吹,有幾處早已沒有了屋頂,但是周圍的牆壁,以及正殿中上一層的石屋頂,仍舊是屹然不動,有泰山磐石般的外貌。我想起了三寶公到此地時的這周圍的景象,我又想起了大陸國民不善經營海外殖民事業的缺憾;到現在被強鄰壓境,弄得半壁江山,盡染上腥汙,大半原因,也就在這一點國民太無冒險心,國家太無深謀遠慮的弱點之上。

市政廳的建築全部,以及這聖保羅山的廢墟,聽說都由馬六甲的史跡保存會的建議,請政府用意保護著的;所以直到了數百年後的今日,我們還見得到當時的荷蘭式的房屋,以及聖保羅教堂裏的一個上麵蓋有小方格鐵板的石穴。這石穴的由來,就因十六世紀中葉的聖芳濟(St.FamcisXavier)去中國傳教,中途病故,遺體於運往臥亞(Goa)之前,曾在此穴內埋葬過五個月(一五五三年三月至同年八月)的因緣。廢墟的前後,盡是墳塋,而且在這廢墟的堂上,聖芳濟遺體虛穴的周圍,也陳列著許多四五百年以前的墓碑。墓碑之中,以荷蘭文的碑銘為最多,其間也還有一兩塊葡萄牙文的墓碑在哩!

參觀了這聖保羅山以後,我們的車就遵行著“彭大希利”的大道,

馳向了東麵聖約翰山的故壘。這山頭的故壘,還是葡萄牙人的建築,炮口向內,用意分明是防止本地土人的襲擊的。炮壘中的塹壕堅強如故;聽說還有一條地道,可以從這山頂通行到海邊福脫路的舊壘門邊。這時候夕陽的殘照,把海水染得濃藍,把這一座故壘,曬得赭黑,我獨立在雉堞的缺處,向東麵遠眺了一回馬來亞南部最高的一支遠山,就也默默地想起了薩雁門的那一首“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的《金陵懷古》之詞。

從聖約翰山下來,向南洋最有名的那一個飛機型的新式病院前的武極巴拉(Bukit Palah)山下經過,趕上青雲亭的墳山,去向三寶殿致敬的時候,平地上已經見不到陽光了。

三寶殿在青雲亭墳山三寶山的西北麓,門朝東北,門前有幾棵紅豆大樹作旗幛。殿後有三寶井,聽說井水甘洌,可以愈疾病,市民不遠千裏,都來灌取。墳山中的古墓,有皇明碑紀的,據說現尚存有兩穴。但我所見到的卻是墳山北麓,離三寶殿約有數百步遠的一穴黃氏的古塋。碑文記有“顯考維弘黃公,妣壽妲謝氏墓,皇明壬戌仲冬穀旦,孝男黃子、黃辰同立”字樣,自然是三百年以前,我們同胞的開荒遠祖了。

晚上,在何葆仁先生的招待席散以後,我們又上中國在南洋最古的一間佛廟青雲亭去參拜了一回。青雲亭是明末遺民,逃來南洋,以幫會勢力而扶植僑民利益的最古的一所公共建築物。這廟的後進,有一神殿,供著兩位明代衣冠,發須楚楚的塑像,長生祿位牌上,記有開基甲國的甲必丹芳楊鄭公及繼理宏業的甲必丹君常李公的名字;在這廟的旁邊一間碑亭裏,聽說還有兩塊石碑樹立在那裏,是記這兩公的英偉事跡的,但因為暗夜無燈,終於沒有拜讀的機會。

走馬看花,馬六甲的五百年的古跡,總算匆匆地在半天之內看完了。於走回旅舍之前,又從歪斜得如中國街巷一樣的一條娘惹街頭經過,在昏黃的電燈底下談著走著,簡直使人感覺到不像是在異邦飄泊的樣子。馬六甲實在是名副其實的一座古城,尤其是從我們中國人看來。

回旅舍衝過了涼,含著紙煙,躺在回廊的藤椅上舉頭在望海角天空處的時候,從星光裏,忽而得著了一個奇想。譬如說吧,正當這一個時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一個名刺,帶領一個人進來訪我。我們中間可以展開一次上下古今的長談。長談裏,可以有未經人道的史實,可以有悲壯的英雄抗敵的故事,還可以有纏綿哀豔的情史。於送這一位不識之客去後,看看手表,當在午前三四點鍾的時候。我倘再回憶一下這一位怪客的談吐、裝飾,就可以發現他並不是現代的人。再尋他的名片,也許會尋不著了。第二天起來,若問侍者以昨晚你帶來見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們的同胞,也可以是穿著傳教師西裝的外國人),究竟是誰?侍者們都可以一致否認,說並沒有這一回事。這豈不是一篇絕好的小說麼?這小說的題目,並且也是現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話》或《馬六甲夜話》,豈不是就可以了麼?

我想著想著,抽盡了好幾枝煙卷,終於被海風所誘拂,沉入到忘我的夢裏去了。第二天的下午,同樣的在柏油大道上飛馳了半天,在麻坡與巴株巴轄過了兩渡,當黃昏的陰影蓋上柔佛長堤橋麵的時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內。《馬六甲夜話》、《古城夜話》,這一篇Imaginary Conversations——幻想中的對話錄,我想總有一天會把它記敘出來。

半日的遊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後,我因為天氣實在好不過,所以就擱下了當時正在趕著寫的一篇短篇的筆,從湖上坐汽車馳上了江幹。在兒時習熟的海月橋、花牌樓等處閑走了一陣,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覺得一個人有點寂寞起來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氣便走到了二十幾年前曾在那裏度過半年學生生活的之江大學的山中。二十年的時間的印跡,居然處處都顯示了麵形:從前的一片荒山,幾條泥路,與夫亂石幽溪,草房藩溷,現在都看不見了。尤其要使人感覺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兩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樹;當時隻同豆苗似的幾根小小的樹秧,現在竟長成了可以遮蔽風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長林。不消說,山腰的平處,這裏那裏,一所所的輕巧而經濟的住宅,也添造了許多;像在畫裏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雖仍依舊,但校址的周圍,變化卻竟簇生了不少。第一,從前在大禮堂前的那一絲空地,本來是下臨絕穀的半邊山道,現在卻已將麵前的深穀填平,變成了一大球場。大禮堂西北的略高之處,本來隻有幾株被朔風摧折得彎腰屈背的老樹孤立在那裏的,現在卻建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