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10.(2 / 3)

從《閩小紀》中的記載看來,番薯似乎還是福建人開始從南洋運來的代食品;其後因種植的便利,食味的甘美,就流傳到內地去了;這植物傳播到中國來的時代,隻在三百年前,是明末清初的時候,因亮工所記如此,不曉得究竟是否確實。不過福建的米麥,向來就說不足,現在也須仰給於外省或台灣,但田稻倒又可以一年兩植。而福州正式的酒席,大抵總不吃飯散場,因為菜太豐盛了,吃到後來,總已個個飽滿,用不著再以飯顆來充腹之故。

飲食處的有名處所,城內為樹春園、南軒、河上酒家、可然亭等。味和小吃,亦佳且廉;倉前的鴨麵,南門兜的素菜與牛肉館,鼓樓西的水餃子鋪,都是各有長處的小吃處;久吃了自然不對,偶爾去一試,倒也別有風味。城外在南台的西菜館,有嘉賓、西宴台、法大、西來,以及前臨閩江,內設戲台的廣聚樓等。洪山橋畔的義心樓,以吃形同比目魚的貼沙魚著名;倉前山的快樂林,以吃小盤西洋菜見稱,這些當然又是菜館中的別調。至如我所寄寓的青年會食堂,地方清潔寬廣,中西菜也可以吃吃,隻是不同耶穌的饗宴十二門徒一樣,不許顧客醉飲葡萄酒漿,所以正式請客,大感不便。

此外則福建特有的溫泉浴場,如湯門外的百合、福龍泉,飛機場的樂天泉等,也備有飲饌供客;浴客往往在這些浴場裏可以鬼混一天,不必出外去買酒買食,卻也便利。從前聽說更可以在個人池內男女同浴,則飲食男女,就不必分求,一舉竟可以兩得了。

要說福州的女子,先得說一說福建的人種。大約福建土著的最初老百姓,為南洋近邊的海島人種;所以麵貌習俗,與日本的九州一帶,有點相像。其後漢族南下,與這些土人雜婚,就成了無諸種族,係在春秋戰國,吳越爭霸之後。到得唐朝,大兵入境;相傳當時曾殺盡了福建的男子,隻留下女人,以配光身的兵士;故而直至現在,福州人還呼丈夫為“唐晡人”,晡者係日暮襲來的意思,同時女人的“諸娘仔”之名,也出來了。還有現在東門外北門外的許多工女農婦,頭上仍帶著三把銀刀似的簪為發飾,俗稱他們作三把刀,據說猶是當時的遺製。因為她們的父親丈夫兒子,都被外來的征服者殺了;她們誓死不肯從敵,故而時時帶著三把刀在身邊,預備複仇。隻今台灣的福建籍妓女,聽說也是一樣;亡國到了現在,也已經有好多年了,而她們卻仍不肯與日本的嫖客同宿。若有人破此舊習,而與日本嫖客同宿一宵者,同人中就視作禽獸,恥不與伍,這又是多麼悲壯的一幕慘劇!誰說猶唱後庭花處,商女都不知家國的興亡哩!試看漢奸到處賣國,而妓女乃不肯辱身,其間相去,又豈隻涇渭的不同?這一種古代的人種,與唐人雜婚之後,一部分不完全唐化,仍保留著他們固有的生活習慣,宗教儀式的,就是現在仍舊退居在北門外萬山深處的佘民。此外的一族,以水上為家,明清以後,一向被視為賤民,不時受漢人的蹂躪的,相傳其祖先係蒙古人。自元亡後,遂貶為疋旦戶,俗呼科蹄。科蹄實為曲蹄之別音,因他們常常

曲膝盤坐在船艙之內,兩腳彎曲,故有此稱。串通倭寇,騷擾沿海一帶的居民,古時在泉州叫作泉郎的,就是這一種人種的旁支。

因為福州人種的血統,有這種種的沿革,所以福建人的麵貌,和一般中原的漢族,有點兩樣。大致廣顙深眼,鼻子與顴骨高突,兩頰深陷成窩,下額部也稍稍尖凸向前。這一種麵相,生在男人的身上,倒也並不覺得特別;但一生在女人的身上,高突部為嫩白的皮肉所調和,看起來卻個個都是線條刻劃分明,像是希臘古代的雕塑人形了。福州女子的另一特點,是在她們的皮色的細白。生長在深閨中的宦家小姐,不見天日,白膩原也應該;最奇怪的,卻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農傭婦,也一例地有著那種嫩白微紅,像剛施過脂粉似的皮膚。大約日夕灌溉的溫泉浴是一種關係,吃的閩江江水,總也是一種關係。

我們從前沒有居住過福建,心目中總隻以為福建人種,是一種蠻族。後來到了那裏,和他們的文化一接觸,才曉得他們雖則開化得較遲,但進步得卻很快;又因為東南是海港的關係,中西文化的交流,也比中原僻地為頻繁,所以閩南的有些都市,簡直繁華摩登得可以同上海來爭甲乙。及至觀察稍深,一移目到了福州的女性,更覺得她們的美的水準,比蘇杭的女子要高好幾倍;而裝飾的入時,身體的康健,比到蘇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強數倍都不止。

“天生麗質難自棄”,表露欲,裝飾欲,原是女性的特嗜;而福州女子所有的這一種顯示本能,似乎比什麼地方的人還要強一點。因而天晴氣爽,或歲時伏臘,有迎神賽會的關頭,南大街,倉前山一帶,完全是美婦人披露的畫廊。眼睛個個是靈敏深黑的,鼻梁個個是細長高突的,皮膚個個是柔嫩雪白的;此外還要加上以最摩登的衣飾,與來自巴黎紐約的化妝品的香霧與紅霞,你說這幅福州晴天午後的全景,美麗不美麗?迷人不迷人?

亦唯因此之故,所以也影響到了社會,影響到了風俗。國民經濟破產,是全國到處都一樣的事實;而這些婦女子們,又大半是不生產的中流以下的階級。衣食不足,禮義廉恥之凋傷,原是自然的結果,故而在福州住不上幾月,就時時有暗娼流行的風說,傳到耳邊上來。都市集中人口以後,這實在也是一種不可避免而急待解決的社會大問題。

說及了娼妓,自然不得不說一說福州的官娼。從前邵武詩人張亨甫,曾著過一部《南浦秋波錄》,是專記南台一帶的煙花韻事的;現在世業凋零,景氣全落,這些樂戶人家,完全沒有舊日的豪奢影子了。福州最上流的官娼,叫作白麵處,是同上海的長三一樣的款式。聽幾位久住福州的朋友說,白麵處近來門可羅雀,早已掉在沒落的深淵裏了;其次還勉強在維持市麵的,是以賣嘴不賣身為標榜的清唱堂,無論何人,隻須化三元法幣,就能進去聽三出戲。就是這一時號稱極盛的清唱堂,現在也一家一家的廢了業,隻剩了田墩的三五家人家。自此以下,則完全是慘無人道的下等娼妓,與野雞款式的無名密販了,數目之多,求售之切,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至於城內的暗娼,包月婦,零售處之類,隻聽見公安維持者等談起過幾次,報紙上見到過許多回,內容雖則無從調查,但演繹起來,旁證以社會的蕭條,產業的不振,國步的艱難,與夫人口的過剩,總也不難舉一反三,曉得她們的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