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車駛至江邊,七點的輪渡未開。行人滿載了三、四船之外,還有兵士,亦載得兩船,候輪船來拖渡過江,因想起汪水雲詩:“三日錢塘潮不至,千軍萬馬渡江來!”的兩句。原詩不知是否如此,但古來戰略,似乎都係由隔岸駐重兵,涉江來襲取杭州的。三國孫吳,五代錢武肅王的軍事策略,都是如此。伯顏滅南宋,師次皋亭,江的兩岸亦駐重兵,故德祐宮中有“三日錢塘潮不至”之歎。若錢江大橋一築成,各地公路一開通,戰略當然是又要大變。
西興上岸,太陽方照到人家的瓦上,計時當未過八點。在岸旁車站內,遍尋公路局借給我們用的車,終尋不著。不得已,隻能打電話向公路局去催,連打兩次,都說五百零九號的雪佛勒車,已於今晨六時過江來了。心裏生了懊惱,覺得首途之日,第一著就不順意,不知此後的台蕩之遊,結果究將如何。於是就隻能上蕭紹長途汽車站旁的酒店裏去喝酒,以澆抑鬱,以等車來。
九點左右,車終於來了,問何以遲至,答係汽車過渡不便之故。匆匆上車,向東南駛去,對柯岩、蘭亭、快閣、龍山、禹陵、禹穴、東湖、六陵,以及吼山等越中名勝,都遙致了一個敬意,約於他日來重遊。到紹興約十點過,山陰道上的石欄,鑒湖的一曲,及府山上的空亭,隻同夢裏的曇花,向車窗顯了一顯麵目。
離紹興後,車路兩旁的道路樹頗整齊,秋柳蕭條,搖曳著送車遠去,倒很像是王實甫曲本裏的妙句雜文。由江邊至紹興的曹娥江頭,路向是偏南朝東的,在曹娥一折,沿江上去,車就向了正南。過蒿壩、三界、嶀浦等處,右手是不斷的越中諸山(嶀山畫圖山等),左手是清絕的曹娥江水,風景明朗,人家也多富庶,真是江南的大佳麗地。十二點過剡溪,遙望著嵊縣東門外的嵊山溪亭,下去吃了一次午餐就走。
車入新昌界後,沿東港走了一段,至拔茅班竹而漸入高地,回旋曲折,到大橋頭,嶺才繞完。問之建築工人,這叫什麼嶺,工頭說是衛士(或圍寺)嶺,不知是哪兩字,他日一翻《新昌縣誌》,當能查出。在這衛士嶺上,已能夠遠遠望見天姥山峰天台山脈了,過關嶺,在天台山中穿嶺繞過,始入天台界。文伯姓王,我姓鬱,初入天台山境,隻見清溪回繞,與世隔絕,自然也生了些邪念,但身入山中,前從遠處看見的山峰反而不見了,所以就唱出了兩句山歌:“山到天台難識麵,我非劉阮也牽情。”知昨天在湖上,文伯曾向霞作過諧謔說:
“明兒我們倆要扮作劉晨阮肇,合唱一出上天台了,你怕也不怕?”
午後四時,渡清溪,望赤城山,至天台縣城東北之國清寺宿。寺為隋時智者禪師所手創,因禪師不及見寺成,隻留一隱語說:“寺若成,國即清”,故名。規模宏大,僧眾繁多,且設有佛學研究所一處,每日講經做功課不輟,真不愧是一座天台正宗發源地的大叢林。來陪我們吃夜飯的法師華清,亦道貌秀異,有點像畫裏的東坡。
這一晚,隻看了些寺裏的建築,和伽藍殿外的一株隋梅,及豐幹橋溪上的半溪明月,八點多鍾,就上床睡了。
二十四日(九月十七),星期三,晴爽。晨七時上轎,去方廣寺看“石梁飛瀑”。
初出寺門,向東向北,沿山溪渡嶺過去,朝日方照在穀這一麵的山頭。溪水衝擊聲不斷,想係石梁小弱弟日夜啼號處。兩岸山色也蒼翠如七八月時,間有紅葉,隻染成了一二分而已。溪盡山亦一轉,又上一條小嶺。小嶺盡,前麵又是高山,山上有路亭在脊背,仰望似在天上;一條越嶺的石級路,筆直筆直的穿在這路亭下高山的當中,問之轎夫,說這是金地嶺,是去華頂寺、方廣寺必經之路;不得已隻好下轎來攀援著走上嶺去。幸而今晨出發的時候,和尚送給了兩枝萬年藤杖擺在轎子裏,到了金地嶺的半當中,才覺得這藤杖真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了。
到了金地嶺頭,上麵卻是一大平阪。人家點點,村落田疇,都分布得非常勻稱。田稻方熟,金黃尚未割起。回頭一望來處,千丈的穀底,有溪流,有遠樹;遠有國清寺門前的那枝高塔——傳說是隋時的塔——也看得清清楚楚。再向西遠望,是天台縣城西北的鄉間,始豐溪與清溪灌流的地域,亦就是我們昨天汽車所經過的地方了。嶺上的路,成了三枝,一枝是我們的來路,一枝向東偏南,望佛隴下太平鄉的台底是高明寺(立在嶺上寺看得很明白),一枝朝北,再對高山峻嶺走去,經寒風闕、陳田洋等處,可到龍王堂,是東去華頂寺,西北至方廣萬年寺的大道。
金地嶺頭,樹叢裏有一個真覺寺,寺門外立有元和四年的唐碑一塊,寺內大殿裏保存著一座智者大師真身的骨塔,相傳大師於隋開皇十七年圓寂於新昌大佛寺後,他的徒眾搬遺蛻來葬於此地的;傳說中的定光禪師在夢中向智者大師招手之處,亦即在這嶺頭的一大岩石上,現稱作“招手岩”者是。
在金地嶺頭西北的一大村落,俗稱“塔頭村”,因為真覺寺的俗名是塔頭寺,所謂“塔頭”者,係指智者大師的骨塔而言;鄉人無智,謂國清寺前之塔,係一夜中由仙人移來,塔身已安置好了,隻少一塔頭,仙人移塔頭到此,金雞唱了,天已將亮,不得已就隻能棄塔頭於此地;現在上國清寺前那枝塔中去向天一望,頂上果有一個圓洞,看得出天光,像是無頂的樣子;而金地嶺,俗名也叫作“金雞嶺”;不過鄉人思慮未周,對於塔頭東麵的那條銀地嶺,卻無法編入到他們的神話裏頭去。
我們到了塔頭村,看到了這高山上的大平原,以及東西南三麵的平穀與遠景,已經有點戀戀不忍舍去了;及到了更上一層的俗稱“水磨坑”、“落水坑”上的高原地,更不覺絕叫了起來。山上複有山,上一層是一番新景象,一個和平的大村落,有流水,有人家,有稻田與菜圃;小孩們在看割稻,黃白犬在對我們投疑視的眼光,桃花源上更有桃源,行行漸上,迭上三四條嶺,仍不覺得是在山顛,這一點我覺得是天台山中最奇特的地方;將來若要辟天台為避暑區域,則地點在水磨坑、落水坑(陳田洋、寒風闕的外台)一帶隨處都是很適宜的。
自金地嶺北去,十五裏到龍王堂,又十五裏到方廣寺。寺處萬山之中,上嶺下嶺,不知要經過幾條高低的峻路,才到得了。這地的發現者,是晉曇猶尊者,後傳有五百應真居此,宋建中靖國元年(一一○一年)始建寺,複毀於火,紹熙四年(一一九三年)重建。其後興滅的曆史,卻不可考了。一穀之中,依山的傾斜位置,造了上方廣、中方廣、下方廣的三個寺。中方廣在石梁瀑布之旁,即舊曇花亭址。
這深穀裏的石梁瀑布的方向,大約是朝西南的,因過龍王堂後,天下了微雨,我們沒有帶指南針,所以方向辨不清楚。一道金溪,一道不知名的溪,自北自東的直流下來;到了上方廣寺前,中方廣寺側的大磐石上,兩溪會合,彙成了一條縱橫有數十丈寬廣的大河;河向西南流,衝上了一塊天然直立在那裏有點像閘門似的大石。不知經過了幾千萬年,這一塊大石壁的閘門,終被下流之水,衝成了一個弓形的大窟窿。這石窟窿有四五丈寬,丈把來高,水經此孔,一沿石直搗下去,就成了一條數十丈高的飛瀑;這就是方廣寺的瀑布與石梁的簡單的說明。
上方廣寺,在瀑布之上;中方廣寺,在瀑布與石梁之旁,登中方廣寺的曇花亭,可以俯視石梁,俯視石梁下的數十丈的飛瀑;下方廣寺,在瀑布下的溪流的南麵,從中方廣寺渡石梁,經下方廣寺走下去裏把來路,立在瀑布下流的溪旁,向上一看,果然是名不虛傳的一個奇景,一幅有聲有色的小李將軍的濃綠山水畫。第一,腳下就是一條清溪;溪上半裏路遠的地方懸著那一條看上去似乎有萬把丈高的飛瀑;離瀑布五六尺高的空中,忽有一條很厚實很偉大的天然石梁,架在水上,兩頭是連接在石岩之上的;這瀑布與石梁的上麵,遠遠還看得見幾條溪流,一簇遠山,與半角的天光;在瀑布石梁及溪流的兩旁,盡是些青青的竹,紅綠的樹,以及黃的牆頭。可惜在飛瀑上樹林裏裏撐出在那的一隻中方廣寺曇花亭的飛角,還欠玲瓏還欠縹緲一點,若再把這亭的挑角造一造過,另外加上一些合這景致的朱黃塗漆,那這一幅畫,真可以說是天下無雙了。
我們在中方廣寺吃了午飯後,還繞了八九裏路的道去看了叫作“銅壺滴漏”的一個圍抱在大石圈中狀似大甕的瀑布;順路下去,又看了水珠簾,龍遊梘。從銅壺滴漏起,本可以一直向西向南,上萬年寺,上桃源洞去的;但一則因天已垂垂欲暮了,二則我們的預算在天台所費的三日工夫,恐怕不夠去桃源學劉阮的登仙,所以毅然決然,把萬年寺、桃源洞等舍去,從一小道,涉溪攀嶺,直上了天台山的最高峰,向華頂寺去借了一夜宿。
二十五日(九月十八),星期四,晴和。昨夜在寒風與霧雨後,從後山爬上了華頂。華頂寺雖說是在晉天福元年僧德韶所建。但智者禪師亦嚐宴坐於此,故離寺三裏路高的極頂那座拜經台,仍係智者大師的故跡。據說,天晴的時候,在拜經台上,東看得見海,西南看得見福建界的高山,西北看得見杭州與大盆山脈;總之此地是天台山的極頂,是“醉李白”所說的高四萬八千丈的最高峰;在此地看日出,和在泰山的觀日峰,勞山的勞頂,黃山的最高處看日出一樣,是天下的奇觀。我們人雖則小,心倒也很雄大,在前一晚就和寺僧們說:“明天天倘使晴,請於三點鍾來叫醒我們,好去拜經台看一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