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前的三點,寺裏的一位小工人,果然來敲房門了。躺在厚棉被裏尚覺得冷徹骨髓的這一個時候,真有點怕走出床來;但已有成約在先,自然也不好後悔,所以隻能硬著頭皮,打著寒噤從煤油燈影裏,爬起了身。洗了手麵,喝了一斤熱酒,更飽吃了一碗麵,身上還是不熱。問那位小工人,日出果然是看得見的麼?他也依違兩可,說:“現在還有點霧,若霧收得起,太陽自然是看得見的。”說著也早把華頂禪寺的燈籠點上了,我們沒法,就隻好懶懶地跟他走出門去。一陣陣的冷風,一塊塊濃霧,盡從黑暗裏撲上我們的身來;燈籠上映出了一個霧圈,道旁的樹影,黑黝黝地呈著些奇形怪狀,像是地獄裏的惡鬼,忽而一陣大風,將雲層霧障吹開一線,下弦的殘月,就在樹梢上露出半張臉來,我們的周圍也就灰白白地亮一亮。一霎時霧又來了,月亮又不見了,很厚很厚像有實體似的黑暗粘霧之中,又隻聽見了我們三人的腳步聲和手杖著地的聲音;寒冷,岑寂,恐怖,奇異的空氣,緊緊包圍在我們的四周,弄得我們說話都有點兒怕說。路的兩旁滿長著些矮矮的娑羅樹,比人略高一點,寒風過處,樹枝樹葉盡在息列索落的作怪響;自華頂寺到拜經台的三裏路,真走出了我們的冷汗,因為熱汗是出不出的,一陣風來穿過胴體,衣服身體,都像是不存在的樣子。
到拜經台的厚石牆下,打開了茅篷的門,我們隻在蠟燭光和煤油燈光的底下坐著發抖,等太陽的出來。很消沉很幽靜的做早功課的鍾聲梵唱聲停後,天也有點灰白色的發亮了,霧障仍是不開,物體仍舊辨認不大清楚,而看看懷中的表看,時候早已在六點之後;兩人商量了一下,對那小工人又盤問了一回,知道今天的看日出,事歸失敗,隻能自認晦氣,立起身來就走。但拜經台後的一座降魔塔,拜經台前的兩塊“台山第一峰”與“智者大師拜經處”的石碑,以及前後左右的許多像城堡似的茅篷,和太白讀書堂,墨池,龜池等,倒也看的,不過總抵不了這一個早起與這一番冒險的勞苦。
重回到寺裏,吃了一次早餐,上轎下山,就又經過了數不清的一條條峻嶺。過龍王堂,仍走原路向塔頭寺去的中間,太陽開朗了起來,因而前麵穀裏的遠景也顯得特別的清麗,早晨所受的一肚皮委曲,也自然而然的淡薄了下去。至塔頭寺南邊下山,轎子到高明寺的時候,連明華朗潤的山穀景色都不想再看了,因為自華頂下來,我們已經走盡了四十多裏山路,大家的肚裏都感著餓了,江山的秀色,究竟是不可以餐的。
高明寺亦係智者大師十二刹之一,唐天礻右年間始建寺,傳說大師的發見此地,因他在佛隴講《淨名經》,忽風吹經去,墜落此處,大師就覺此處是一絕好的寺基;其後寺或稱“淨名”,堂稱翻經者,原因在此,而現名高明寺者,因寺依高明山之故,或者高明山的得名,正為了此寺,也說不定。
寺裏的寶物,有一件智者禪師的袈裟和一口銅缽。但都是偽造的東西了;隻有幾葉《貝葉經》和《陀羅尼經》四卷倒是真的,我們不過不知道這兩種經是哪一朝的遺物而已。
在高明寺東北六七裏地遠的地方,有一處名勝,叫“螺溪釣艇”,是幾塊奇岩大石和溪水高山混合起來的景致,係天台八景之一;本來到了高明,這景是必須去看的,但我們因為早晨起來得太早;一頓飽飯吃後,疲倦又和陽光在一起,在催逼我們早些重回國清寺去休息,所以也就割棄了這幽深的“螺溪釣艇”,趕了回來。所謂天台八景者,是元曹文晦的創作,其他的七景是:赤城棲霞(赤城山),雙澗回瀾(國清寺前),華頂歸雲(華頂寺),斷橋積雪(在“銅壺滴漏”近旁),瓊台夜月(桐柏宮西北),桃源春曉(桃源嶺下),寒岩夕照(天台縣西,去大西鄉平鎮二十裏)。還有前麵曾經說起過的那位編《天台山方外誌》的高僧傳燈,也是高明寺裏的和尚,倒不可不特別提起一聲,因為寺後的一座無盡燈大師塔院和寺裏的一處楞嚴壇,都是傳燈的遺跡。
二十六日(九月十九),星期五,晴暖。遊天台剛兩日,已頗有飽滿之感;今日打算去自辟天地,照了誌書地圖,前去搜索桐柏宮附近的勝景。不坐轎,不用人做引導,上午八點,自國清寺門前,七如來塔並立處坐汽車到何方店。一路上看赤城山,顏色濃紫,輪廓不再像城,因日光在東,我們在陰麵看去,所以與午後看時,又覺兩樣。
自何方店向北偏東經何方村而入山,要過好幾次溪。麵前的一排山
嶂,山中間的一條瀑布,是我們的目的地。山是桐柏嶺,西接瓊台與司馬悔山;瀑布是“桐柏瀑”,瀑身之廣,在天台山各瀑布當中,應稱為王,“石梁瀑”遠不及它的大。可惜顯露得很,數十裏外在官道上,行人就能望見瀑身,因此卻少有人注意。從前在瀑布附近,有瀑布寺,有福興觀,現在都隻剩了故址。《靈異考》載有“華亭王某,於三月三日江行,忽見舟中兩道士招之,食以粟;旋命黃衣送上岸,乃在天台瀑布寺前,已九月九日矣。”足見從前的人,對此瀑布的幻想,亦同在桃源嶺下差仿不多。
由何方店起,行十裏,就到桐柏嶺腳的瀑布旁邊,再上山五裏,由桐柏嶺頭落北向西就是桐柏宮了。這一條桐柏嶺,遠看並不高,走起來可真有點費力。但一上嶺頭,兩目總得疑神疑鬼的駭異起來;因為桐柏宮附近的桐柏鄉,縱橫將十裏,盡是平疇,也有農村田稻溪流橋梁樹林等的點綴,西北偏東的三麵,依舊有高低的山峰圍住;在喘著氣爬上桐柏嶺來的時候,誰想得到在這麼高的山上,還有這一大平原的田園世界呢?又有誰想得到在這高原村落之上,更有比此更高的山峰圍繞在那裏的呢?
桐柏宮是一道觀,西南靜躺在桐柏鄉正中的田野裏。據說,這道觀的由來,係因唐司馬子微承禎隱居於此,故建(唐景雲二年)。宋大中祥符元年,改桐柏崇道觀,當時因宋帝酷信道教,所以在誌書上的桐柏崇道觀的記載,實在輝煌得了不得;明初毀於火,現在的道觀,卻是清雍正十三年奉敕所建,當時大約也規模宏大,有絕大之石磉石基等存在,雕刻精絕。現在可真坍敗不堪,隻有一塊禦碑尚巍然屹立在殿前敗屋中。還有菜地裏的一塊宋乾道二年四月“尚書省牒白雲昌壽觀文書”碑,字跡也還看得清。道院西邊,有清聖祠,供伯夷叔齊石像二座,係宋黃道士由京師輦至者,像尚完整,而司馬子微之塑像,已經不在了。
兩廡有台郡名賢配享牌位,壁上遊人題詠很多,這道觀西麵的一隅,卻
清幽得很。
我們在桐柏宮吃過中飯,就走上西麵三裏多地的山頭,去看“瓊台雙闕”。路過五百大神祠,廟小得很,而鄉下人都說是很有靈驗的廟。
瓊台的風景,實在是奇不過。一條半裏路寬的萬丈深坑曲折環繞,有五六裏路至十裏內外的長。兩岸盡是峭壁,壁上雜生花草矮樹,一個一個的小孔很多,因而壁的形狀愈覺得奇古。立在岩頭,向對麵一望,像一幅米襄陽黃庭堅的大草書屏,向腳下一轉眼,可了不得了,直削下去的黑黝黝的石壁,那裏何止萬丈,就說它千萬丈萬萬丈,也不足以形容立在岩上者的戰栗的心境。而這深坑底下,又是什麼呢?是一條綠得來成藍色的水,有兩個潭,據說是無底的;還有所謂雙闕的兩枝石山呢,是從穀底拔地而起,像揚子江中的焦山似地挺立在潭之上;坑的中間,兩闕相連,中間低落像馬鞍。石山上也有草花鬆樹及幾枝紅葉的桕樹楓樹,顏色配合的佳妙及峻險的樣子,若在畫上看見,保管你不能夠相信。古來說雙闕者,聚訟紛紜,有的說有仙人座的地方,兩峰對峙,就是雙闕;有的說,這深坑的外口,從穀底上望,兩峰壁立,就是雙闕。但這些無聊的名義,去管它作什麼。我們在仙人座這麵的岩頭坐坐,更上一處像半島似地向西突出在穀裏的平麵岩峰上爬爬,又驚異,又快活,又覺得舍不得走開,竟消磨了一個下午。循原路回到何方店,上車返國清寺的時候,赤城山上的日光,隻剩得塔頭的一點了。
預備在天台過的三天日期已完,但更幽更遠的西鄉明岩、寒岩,以及近在目前的赤城山,都還沒有去過。晚上躺在床上,翻閱著徐霞客的遊記及《天台山全誌》裏的王思任(季重)、王士性(恒叔)、潘耒(稼堂)等的《遊天台山記》,與天台忍辱居士齊巨山周華的《台嶽天台山遊記》等,我與文伯在討論商量,明天究竟還是坐車到雁蕩去呢,還是再留一二日去遊明岩、寒岩?雁蕩也隻打算住它三日,若在此地多
留一日,則雁蕩就須割去一日;徐霞客豈不是也有兩度上天台兩度遊雁蕩的記事的麼?我們何不也學學他,留一個再來的後約呢!這是文伯的意見。他住在北平,來一趟頗不容易,我住在浙江,要來馬上可以再來,既然他在那麼的說,我自然是樂於讚同的了。於是就收拾行李等件,草草入睡,預備明天早晨再起一個大早,驅車上雁蕩去。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三日(原載一九三五年一月一日《文學》月刊第四卷第一號,據《達夫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