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18.
雁蕩山的秋月
古人並稱上天台、雁蕩;而宋範成大序《桂海岩洞誌》,亦以為天下同稱的奇秀山峰,莫如池之九華,歙之黃山,括之仙都,溫之雁蕩,夔之巫峽。大約範成大,沒有到過關中,故終南華山,不曾提及。我們南遊三日,將天台東北部的高山飛瀑(西部寒岩、明岩未去),略一飛遊——並非坐了飛機去遊,是開特快車遊山之意——之後,急欲去雁蕩,一賞鬼工鐫雕的怪石奇岩,與夫龍湫大瀑,十月二十七日在天台國清寺門前上車,早晨還隻有七點。
自天台去雁蕩山所在的樂清縣北,要經過臨海、黃岩、溫嶺等縣。到臨海(舊章安城)的東南角巾山山下,還要渡過靈江,汽車方能南駛,現在公路局築橋未竣,過渡要候午潮;所以我們到了臨海之後,倒得了兩三個鍾頭的空,去東湖拜了忠逸樵夫之祠,上巾山的雙塔下,看了華胥洞,黃華丹井——巾山之得名,蓋因黃華升仙,落幘於此——等古跡,到十二點鍾左右,才乘潮渡過江去。臨海的山容水貌,也很秀麗,不過還不及富春江的高山大水,可以令人悠然忘去了人世。自臨海到黃岩,要經過括蒼山脈東頭的一條大嶺,嶺頭有一個仙人橋站;自後徐經仙人橋至大道地的三站中間,汽車盡在山上曲折旋繞,路線有點像昱嶺關外與仙霞嶺南的樣子;據開車的司機說這一條嶺共有八十四彎,形勢的險峻,也可想而知。
黃岩縣城北,也有一條永江要渡,橋也尚未築成;不過此處水深,不必候潮,所以車子一到,就渡了過去。縣城的東北,江水的那邊,三江口上,更有一枝亭山在俯瞰縣城;半山中有一簇樹,一個白牆頭的廟,在陽光裏吐氣,想來總又是黃岩縣的名勝了,遙望而過。黃岩一縣內,多橘子樹園;樹並不高,而金黃的橘實,都結得累累欲墜,在返射斜陽;車馳過處,風味倒也異樣,很像我年青的時候,在日本紀州各處旅行時的光景。
自黃岩經溫嶺到樂清縣的離大荊城南五裏路的地方,村名叫作水積(或名積水,不知是哪二個字?),前臨大海,海中有島,後峙雙旗岡峰,峰中也有疊嶂一排,在暗示著雁蕩的奇峰怪石。遊人到此,已經有點心癢難熬的樣子了,因為隔一條溪,隔一重山,在夕陽下,早就看得出謝公嶺外老僧送客之類的奇形怪狀的石岩陰影;北來自大溪鎮到此,約有三十餘裏的行程。
在雁蕩第一重口外,再渡過那條自石門潭流下來的清溪,西馳七八裏,過白溪,到響嶺頭,就是雁蕩東外穀的口子,汽車路築到此地為止,雁蕩到了。
在口外下車,遠望進去,隻看見了幾個砏磃的石峰尖。太陽已經快下山了,我們是由東向西而入穀的,所以初走進去的時候,一眼並不看見什麼。但走了半裏多上靈岩寺去的石砌路後,渡過石橋,忽而一變,千千萬萬的奇異石壁,都同天上剛掉下去似的,直立在我們的四周;一條很大很大的溪水,穿在這些絕壁的中間,在向東緩流出來。壁來得太高太陡,天隻剩下了狹狹的一條縫,日已下山,光線不似日間的充足。石壁的顏色,又都灰黑,壁縫裏的樹木,也生得屈曲有一種怪相;我們從東外穀走入內穀的七八裏地路上,舉頭向前後左右望望,幾乎被脅得連口都不敢開了。山穀的奇突,大與尋常習見的樣子不同,叫人不得不想起詩聖但丁的《神曲》,疑心我們已經跟了那位羅馬詩人,入了別一個境界。
在龍王廟前折向了北去,頭腦裏對於一路上所見的峰嶂的名目,如猴披衣、蓼花嶂、響蒿門、霞嶂洞、聽詩叟、雙鯉峰之類,還沒有整理得清楚,景色一變,眼前又呈出了一幅更清幽、更奇怪、更偉大的畫本。原來這東內穀裏的向北去靈岩寺穀裏的一區,是雁蕩的中心,也是雁蕩山傑作裏的頂點。初入是一條清溪,許多樹木與竹林。再進,劈麵就是一排很高很長,像羅馬古跡似的展旗嶂,崛起在天邊,直掛向地下,後方再高處又是一排屏霞嶂,這屏霞嶂前,左右環抱,盡是一枝一枝的千萬丈高的大石柱,高可以不必說,麵積之大周圍也不知有多少裏;而最奇的,是這些大柱的頭和腳,大小是一樣的,所以都是絕壁,都是圓柱。小龍湫瀑布,也就在靈岩寺西北的一大石峰上,從頂點直瀉下來的奇景。靈岩寺,看過去很小很小,隱藏在這屏霞嶂腳,頂珠峰、展旗峰、石屏風(全在寺東)與天柱峰、雙鸞峰、卷圖峰、獨秀峰、卓筆峰(全在寺西)等的中間;地位的好,峰岩的多而且奇,隻有永康方岩的五峰書院,可以與它比比;但方岩隻是偉大了一點,緊湊卻還不及這裏。
靈岩寺的開辟,在宋太平興國四年,僧行亮神昭為其始祖,後屢廢屢興;現在的寺,卻是數年前,由護法者蔣叔南、潘耀庭諸君所募建。蔣君今年夏季去世,潘君現任雁蕩山風景區整理委員,住在寺中;當家僧名成圓,亦由蔣潘諸君自寧波去迎來者,人很能幹,具有實際辦事的手腕。
在靈岩寺的西樓住下之後,天已經黑了。先去請教也住在寺中、率
領黃岩中學學生來雁蕩旅行的兩位先生,問我們在雁蕩,將如何的遊法?因為他們已經在靈岩寺住了三日,打算於明晨出發回黃岩去了。飯後又去請了潘委員來,打聽了一番雁蕩山大概的情形。
雁蕩山的總括,可以約略的先在此地說一說:第一,山在樂清縣東北九十裏,係亙立東西的一排連山,東起石門潭,西迄白岩六十裏;北自甸嶺,南至斤竹澗口四十裏;自東向西,曆來分成東外穀、東內穀、西內穀、西外穀的四部,以馬鞍嶺為界而分東西。全山周圍,合外境有四百二十裏。雁山北部,更有南閣穀、北閣穀二區,以溪分界;南閣南至石柱北至北屏山二裏,東至馬嶼,西至會仙峰十六裏;北閣村南北二裏,東西五裏,西北極甸嶺山,為雁蕩北址。
雁山開山者相傳為晉諾詎那尊者,凡百有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十八刹,十六亭,十七潭,十三瀑。入遊之路線,有四條。(一)東路從白溪經響嶺頭自東南入穀,就是我們所經之路線。(二)北路由大荊越謝公嶺自東北入穀至嶺峰。(三)南路由小芙蓉經四十九盤嶺自南入穀至能仁寺,從樂清來者率由此。(四)西路從大芙蓉自西南經本覺寺至梅雨潭。
峰之最高者為百岡尖,高一萬一千五百公尺,雁湖在西外穀連霄嶺上,高九千公尺。
這雁蕩山的梗概,是根據潘委員的口述,和《廣雁蕩山誌》及《雁山全圖》而摘錄下來的;我們因為走馬遊山,前後隻有三日工夫好費,還要包括出發和到著的日期在內,所以許多風景,都隻能割愛;晚上就和潘委員在燈下擬定明日隻看西石梁的大瀑布,大龍湫瀑,梅雨潭,回至能仁寺午餐。略遊斤竹澗就回靈岩寺宿;出發之日(即第三日),午前一遊淨名寺,至靈峰略看看觀音洞北鬥洞等,就出向頭嶺由原路出發回去。北部的絕景,中央的百岡尖當然是不能夠去,就如顯勝門、龍溜等處,一則因無時間,二則因無大路無宿處,也隻能等下次再來了。這樣擬定了遊程之後,預期著明天的一天勞頓,我們就老早的爬上了床去。
約莫是午前的三四點鍾,正夢見了許多岩壁,在四麵移走攏來,幾乎要把我的渺渺五尺之軀,壓成粉碎的時候,忽而耳邊一陣喇叭聲,一陣嘈雜聲起來了。先以為是山寺裏起了火,急起披衣,踏上了西樓後麵的露台去一看:既不見火,又不見人,周圍上下,隻是同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又隻是同神話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天色蒼蒼,隻餘一線,四圍岑寂,遠遠地也聽得見些斷續的人聲。奇異,神秘,幽寂,詭怪,當時的那一種感覺,我真不知道要用些什麼字來才形容得出!起初我以為還在連續著做夢,這些月光,這些山影,仍舊是夢裏的畸形;但摸摸石欄,看看那枝誰也要被它威脅壓倒的天柱石峰與峰頭的一片殘月,覺得又太明晰,太正確,絕不像似夢裏的神情。呆立了一會,對這雁蕩山中的秋月頂禮了十來分鍾,又是一陣喇叭聲,一陣整隊出發報名數的號令聲傳過來了,到此我才明白,原來我並不是在做夢,是那一批黃岩中學的學生要出發趕上大溪去坐輪船去了!這一批學生的叫喚,這一批青年的大膽行為,既救了我夢裏的危急,又指示給我了這一幅清極奇極的雁山夜月的好畫圖,我的心裏,竟莫名其妙的感激起來了,跑下樓去,就對他們的兩位臨走的教師熱烈地熱烈地握了一回手;送他們出了寺門以後,我並且還在月光下立著,目送他們一個個小影子漸漸地被月光岩壁吞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