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18.(2 / 3)

雁蕩山中的秋月!天柱峰頭的月亮!我想就是今天明天,一處也不遊,便爾回去,也盡可以交代得過去,說一聲“不虛此行”了,另外還更希望什麼呢?所以等那些學生們走後,我竟像瘋子一樣一個人在後麵樓外的露台上呆對著月光峰影,坐到了天明,坐到了日出,這一天正是舊曆九月二十的晚上廿一的清晨。

等同去的文伯,及偶然在路上遇著成一夥的奧倫斯登、科伯爾廠經

理畢士敦Mr.H.H.Bernstein與戴君起來,一齊上轎,到大龍湫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似在巳午之間了。一路上經下靈岩村、三官殿、上靈岩村,過馬鞍嶺。在左右手看了些五指峰、紗帽峰、老鼠峰、貓峰、觀音峰、蓮台嶂、祥雲峰、小剪刀峰之類,形狀都很像,峰頭都很奇;但因為太多了,到後來幾乎想向在說明的轎夫討饒,請他不要再說,怕看得太多,眼睛裏腦裏要起消化不良之症。

大龍湫的瀑布,在江南瀑布當中真可以稱霸,因為石壁的高,瀑身的大,潭影的清而且深,實在是江浙皖幾省的瀑布中所少有的。我們到雁蕩之先,已經是旱得很久了。故而一條瀑布,直噴下來,在上麵就成了點點的珠玉。一幅真珠簾,自上至地,有三四千丈高,百餘尺闊;岩頭係突出的,簾後可以通人,立在與日光斜射之處,無論何時,都看得出一條虹影。涼風的颯爽,潭水的清澄,和四圍山嶺的重疊,是當然的事情了,在大龍湫瀑布近旁,這些點景的餘文,都似乎喪失了它們的價值,瀑布近旁的摩崖石刻,很多很多,然而無一語,能寫得出這大龍湫的真景。《廣雁蕩山誌》上,雖則也載了不少的詩詞歌賦,來詠歎此景,但是身到了此間,哪裏還看得起這些秀才的文章呢?至於畫畫,我想也一定不能把它的全神傳寫出來的,因為畫紙決沒有這麼長,而濺珠也決沒有這樣的勻而且細。

出大龍湫,經瑞鹿峰、剪刀峰(側看是一帆峰)下,沿大錦溪過華嚴嶺羅漢寺前,能在石壁的半空中看得出一座石刻的羅漢像。斧鑿的工巧有藝術味,就是由我這不懂雕刻的野人看來,也覺得佩服之至。從此經竹林,過一條很高很長的東嶺,遙望著芙蓉峰、觀音岩等(雁湖的一峰是在東嶺嶺上可以看見的),繞駱駝洞下麵至西石梁的大瀑布。

西石梁是一塊因風化而中空下墜的大石梁,下有一個老尼在住的庵,西麵就是大瀑布。這瀑布的高大,與大龍湫瀑布等,但不同之處,是在它的自成一景,在石壁中流。一塊數千丈的石壁,經過了幾千萬年的衝擊,中間成了一個圓形大柱式的空洞,兩麵圍抱突出,中間是一數丈寬數千丈高的圓洞,瀑布就從上麵沿壁在這空圓洞裏直瀉下來。下麵的潭,四壁的石,和草樹清溪,都同大龍湫差仿不多。但西麵連山,雁蕩山的西盡頭,差不多就快到了,而這瀑布之上,山頂平處,卻又是一大村落;山上複有山,世外是桃源的情景,正和天台山的桐柏鄉,曲異而工同。

從西石梁瀑布順原路回來,路上又去看了梅雨潭及潭前的一座含珠峰,仍過東嶺,到了自芙蓉南來經四十九盤嶺可到的能仁寺裏。

這能仁寺在西內穀丹芳嶺下,係宋鹹平二年僧全了所建。本來是雁蕩山中的最大的叢林,有一宋時的大鐵鍋在可以作證,現在卻蕭條之至,大殿禪房,還都在準備建築中。寺前有燕尾瀑,順溪南流,成斤竹澗,繞四十九盤嶺,可至小芙蓉;這一路路上風景的清幽絕俗,當為雁山全景之冠,可惜我們沒有時間,隻領略了一個大概,就趕回了靈岩寺來宿。

這一天的傍晚,本擬上寺右的天窗洞,寺左的龍鼻水去拜觀靈岩寺的二奇的,但因白天跑了一天,太辛苦了,大家不想再動。我並且還忘不了今晨似的山中的殘月,提議明朝也於三時起床,踏月東下,先去看了靈峰近旁的洞石,然後去響頭嶺就行出發,所以老早就吃了夜飯,老早就上了床。

然而勝地不常,盛筵難再,第二日早晨,雖則大家也忍著寒,拋著睡,於午前三點起了身,可是淡雲蔽月,光線不明;我們真如在夢裏似地走了七八裏路,月亮才茲露麵。而玩月光玩得不久,走到靈峰穀外朝陽洞下的時候,太陽卻早已出了海,將月光的世界散文化了。

不過在殘月下,晨曦裏的靈峰山景,也著實可觀,著實不錯;比起靈岩的緊湊來,隻稍稍覺得疏散一點而已。

靈峰寺是在東穀口內向北兩三裏地的地方,東越謝公嶺可達大荊。

近旁有五老峰、鬥雞峰、襆頭峰、靈芝峰、犀角峰、果盒岩、船岩、觀

音洞、北鬥洞、苦竹洞、將軍洞、長春洞、響板洞諸名勝,順鳴玉溪北上,三裏可達真際寺。寺為宋天聖元年僧文吉所建,本在靈峰峰下,不知幾百年前,這峰因風化倒了,寺屋盡毀。現在在這到靈峰下的一塊隙地上,方在構木新築靈峰寺。我們先在果盒岩的溪亭上坐了一會,就攀援上去,到觀音洞去吃早餐。

兩岩側向,中成一洞,洞高二三百丈;最上一層,人跡所不能到,但洞中生有大樹一株,係數百年物,枝葉茂盛,從遠處望來,了了可見。下一層是觀音洞的選物場,洞中寬廣,建有大殿,並五百應真的石刻。東麵一水下滴成池,叫作洗心泉,旁有明刻宋刻的題名記事碑無數。自此處一層一層的下去,有四五層樓三四百石級的高度;洞的高廣,在雁蕩山當中,以此為最。最奇怪的,是在第三層右手壁上的一個石佛,人立右手洞底,向東南洞口遠望出去,儼然是一座地藏菩薩的側麵形,但跑近前去一看,則什麼也沒有了,隻一塊突出的方石。上一層的右手壁上還有一個一指物,形狀也極象,不過小得很。

看了靈岩靈峰近邊的峰勢,看了觀音洞(亦名合掌洞)裏的建築及大龍湫等,我們以為雁蕩的山峰岩洞溪瀑等,也已經大略可以想象得出了,所以旁的地方,也不想再去走,隻到北鬥洞去打了一個電話,叫汽車的司機早點預備,等我們一出穀口,就好出發。

總之,雁蕩本是海底的奇岩,出海年月,比黃山要新,所以峰岩峻削,還有一點銳氣,如山東勞山的諸峰。今年春間,欲去黃山而未果,但看到了黃山前衛的齊雲、白嶽,覺得神氣也有點和靈峰一帶的山岩相像。在迎著太陽走出穀來,上汽車去的路上,我和文伯,更在堅訂後約,打算於明年以兩個月的工夫,去歙縣遊遍黃山,北下太平,上青陽南麵的九華。然後出長江,息匡廬,溯江而上,經巫峽,下峨嵋,再東下沿漢水而西入關中,登太華以笑韓愈,入終南而學長生,此行若果,那麼我們的誌願也畢,可以永永老死在蓬窗陋巷之中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九日(原載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良友圖畫雜誌》第一百期,據《達夫遊記》)

我的夢,我的青春!

——自傳之二

不曉得是在哪一本俄國作家的作品裏,曾經看到過一段寫一個小村落的文字,他說:“譬如有許多紙折起來的房子,擺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風一吹,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飛落到了穀裏,緊擠在一道了。”前麵有一條富春江繞著,東西北的三麵盡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陽縣城,也的確可以借了這一段文字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