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山在留下鎮西南十餘裏地的地方,山上有一座廟叫金蓮寺。這
一帶,直至餘杭的閑林埠為止,本是屬於西溪區域以內的。但因稍南有千丈岩,再西再南,又有一座臨江的定山,以及許多高低連迭的午潮山、白龍山之類,所以錢塘張道所編的一部《定鄉小識》(是《武林掌故叢編》裏的一種,共十六卷)裏,把這些山水都劃歸入了定鄉的範圍。所謂定鄉者,當然是以定山而命名,有定南、定北、安吉、長壽的四鄉,又因它們據於縣治的上遊,所以又名上四鄉,以示與縣下的孝女、南北欽賢、調露的四鄉境界的不同。大抵古時定鄉的界線,東自江邊六和塔算起,西至富陽為止,南望蕭山,北接餘杭,區域是很模糊遼闊的。現在我們要記小和山、龍門山、午潮山的一帶,也隻能馬馬虎虎,遵從古意,暫且以它們為定鄉以內的水水山山;而《定鄉小識》的第四卷內之所記,就是這一路的山容水貌,古跡詩詞,我在下麵,也有不少詞句是抄這一卷的記述的。
先說小和山吧;小和山腳,就是杭徽支路達小和山的汽車路的終點。自杭州坐汽車去,不消一個鍾頭,就可以到了。從山腳走上山去,曲折盤旋,大約要走三十分鍾的石級,才可以到得頂上的金蓮寺裏。這一段上山路的風景,可以借《定鄉小識》的記載來描寫,雖然是古人的文言文,但也沒有“白發三千丈”那麼的誇過其實,是可以信用的: “小和山在龍門山東,多竹樹;遊人登山,行翠霧中,山徑盤曲,十步一折,南出龍門坑,抵轉塘,以達於江;北下西溪。”
我們去的那天,同去者是一群中外雜湊的難民似的旅行團,時候又當春意闌珊香火最旺的清明穀雨之前,滿途的翠霧,當然是可以不必說,而把這翠霧襯托得更加可愛更加生色的,卻是萬紫千紅的映山紅與紫藤花。你即使還不曾到過這一處地方,你且先閉上眼睛,想一想這一個混合的色彩!上麵當然是青天,遊人的衣服是白的,太陽光有時也紅,有時也黑(在樹蔭下),有時也七色調和,而你的眼睛,卻在這雜
色叢中做亂舞亂跳的飛花蝴蝶,這大約也可以說是夠風流了吧!但是更風流的事情,還在後麵。
金蓮寺裏奉祀的菩薩,是玄天上帝的聖帝菩薩,據說,極有靈驗。自二月至四月,香火之盛,可以抵得過老東嶽的一半,而尤以“飯回(還)勿盛(曾)且(吃)哩!”的鬆江鄉民為最多。因而在寺的門前,當這一個春香期裏,有茶棚,有菜館,還有專賣竹器的手工人。油條,燒酒,毛筍,油豆腐,卻是這山上的異味。
關於聖帝菩薩,我早想做一點考證,但遍閱道書,卻仍是茫無頭緒。隻從一部不能當作正傳看的草本書裏,知道他是一位太子,在武當出家修行;手執寶劍,頭帶金圈,是一位伏魔大帝。所謂魔者,就是他蛻化時嫌有煙火氣味,從自己肚裏挖出的一個胃和一盤腸。這聖帝的腸和胃,也受了聖化,被挖出之後,就變了一個龜與一條蛇,在世上作惡害人。經聖帝菩薩收服之後,便變了他的龜蛇二將。還有一個經他收服的王靈官,是他最信任最得意的侍從武都頭;一手捏鋼鞭,一手作靈結,紅臉赤發,正直聰明,是這一位聖帝手下最有靈感,最不顧私情的周倉、李逵、牛皋一類的人物。而聖帝的名姓,和在世時的籍貫時代,卻言人人殊,終於沒有一個定論。
以我的私意推測起來,大約這一位聖帝菩薩,受的一定是佛家的影響,係產生於唐以後的無疑。因為釋迦是太子,是入山修道者,曆盡了種種苦難魔折,才成正果,而他的經曆出身,簡直和聖帝菩薩是一樣。大約道家見到了佛法的流行,這我們中國固有的正教行見得要被外來的宗教征服了,所以才倡始了這一種傳說。延至宋代,道教大盛,趙氏南遷,餘杭大滌山下的洞霄宮,天台桐柏山上的桐柏宮,威勢赫奕,壓倒了禪宗。因而西溪一帶,直至餘杭,有的是靈官殿,聖武廟,而釋家的寺院,都是清代重修的殿宇。明朝永樂,因燕賊篡位,難得民心,故而托言聖帝轉世,大修武當的道院;而他的末子崇禎,也做了朱天大帝,在杭州附近,出盡了威風。由此類推起來,從可知道這一帶的高山道觀,在明朝也是香火很盛的,一路上去,可以直溯到安徽的白嶽、齊雲。
野馬一放,放得太遠了,我們隻好再回到一九三五年春季的小和山來。就再說金蓮寺吧!金蓮寺是有田產的寺觀,每年收入的租穀,盡可以養得活十二三位寺內的僧侶,寺的組織繼承,是和浙東的寺院一樣,大有俗家的氣味;他們奉祀的雖是聖帝菩薩,而穿的卻是和尚的衣服;因為富有寺產,所以打官司、奪產業這類的事情,也是免不了的。我們當天在金蓮寺外吃了一陣油條燒酒之後,因為去的目的地是白龍潭,所以隻在寺外門前鬧了一陣,便向南麵的一條石級路走下,上龍門坑去了。這龍門坑的一個村子,真是外人不識,村人不知,武陵漁父,也不曾到過的一座世外的桃源,它的形勢,和在郎當嶺上,看下去的山村梅家塢,有點相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