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19.
寂寞的春朝
大約是年齡大了一點的緣故吧?近來簡直不想行動,隻愛在南窗下坐著曬曬太陽,看看舊籍,吃點容易消化的點心。
今年春暖,不到廢曆的正月,梅花早已開謝,盆裏的水仙花,也已經香到了十分之八了。因為自家想避靜,連元旦應該去拜年的幾家親戚人家都懶得去。飯後瞌睡一醒,自然隻好翻翻書架,檢出幾本正當一點的書來閱讀。順手一抽,卻抽著了一部退補齋刻的陳龍川的文集。一冊一冊的翻閱下去,覺得中國的現狀,同南宋當時,實在還是一樣。外患的迭來,朝廷的蒙昧,百姓的無智,誌士的悲哽,在這中華民國的二十四年,和孝宗的乾道淳熙,的確也沒有什麼絕大的差別,從前有人吊嶽飛說:“憐他絕代英雄將,爭不遲生付孝宗!”但是陳同甫的《中興五論》,上孝宗皇帝的《三書》,畢竟又有點什麼影響?
讀讀古書,比比現代,在我原是消磨春晝的最上法門。但是且讀且想,想到了後來,自家對自家,也覺得起了反感。在這樣好的春日,又當這樣有為的壯年,我難道也隻能同陳龍川一樣,做點悲歌慷慨的空文,就算了結了麼?但是一上書不報,再上,三上書也不報的時候,究竟一條獨木,也支不起大廈來的。為免去精神的浪費,為避掉親友的來擾,我還是拖著雙腳,走上城隍山去看熱鬧去。
自從遷到杭州來後,這城隍山真對我發生了絕大的威力。心中不快的時候,閑散無聊的時候,大家熱鬧的時候,風雨晦冥的時候,我的唯一的逃避之所就是這一堆看去也並不高大的石山。去年舊曆的元旦,我是上此地來過的;今年雖則年歲很荒,國事更壞,但山上的香煙熱鬧,綠女紅男,還是同去年一樣。對花濺淚,怕要惹得旁人說煞風景,不得已我隻好於背著手走下山來的途中,哼它兩句舊詩:
大地春風十萬家,偏安原不損繁華。輸降表已傳關外,冊帝文應出海涯。北闕三書終失策,暮年一第亦微瑕。千秋論定陳同甫,氣壯詞雄節較差。
走到了寓所,連題目都想好了,是《乙亥元日,讀陳龍川集,有感時事》。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原載一九三五年二月六日杭州《東南日報.沙發》第二二二九期,據《閑書》)
春 愁
說秋月不如春月的,畢竟是“隻解歡娛不解愁”的女孩子們的感覺,像我們男子,尤其是到了中年的我們這些男子,恐怕到得春來,總不免有許多懊惱與愁思。
第一,生理上就有許多不舒服的變化;腰骨會感到酸痛,全體筋絡,會覺得疏懶。做起事情來,容易厭倦,容易顛倒。由生理的反射,心理上自然也不得不大受影響。譬如無緣無故會感到不安,恐怖,以及其他的種種心狀,若焦躁,煩悶之類。
而感覺得最切最普遍的一種春愁,卻是“生也有涯”的我們這些人類和周圍大自然界的對比。
年去年來,花月風雲的現象,是一度一番,會重新過去,從前是常常如此,將來也決不會改變的。可是人呢?號為萬物之靈的人呢?卻一年比一年的老了。由渾噩無知的童年,一進就進入了滿貯著性的苦悶,智的苦悶的青春。再不幾年,就得漸漸的衰,漸漸的老下去。
從前住在上海,春天看不見花草,聽不到鳥聲,每以為無四季變換的洋場十裏,是勞動者們的永久地獄。對於春,非但感到了恐怖,並且也感到了敵意,這當然是春愁。現在住上了杭州,到處可以看湖山,到處可以聽黃鳥,但春濃反顯得人老,對於春又新起了一番妒意,春愁可更加厚了。
在我個人,並且還有一種每年來複的神經性失眠的症狀,是從春暮開始,入夏劇烈,到秋方能痊治的老病。對這死症的恐怖,比病上了身,實際上所受的肉體的苦痛還要厲害。所以春對我,絕對不能融洽,不能忍受。年紀輕一點的時候,每思到一個終年沒有春到的地方去做人; 在當時單憑這一種幻想,也可以把我的春愁減殺一點,過幾刻快活的時間。現在中年了,理智發達,頭腦固定,幻想沒有了。一遇到春,就隻有愁慮,隻有恐懼。
去年因為新搬上杭州來過春天,近郊的有許多地方,還不曾去跑過,所以二三四的幾個月,就完全花去在閑行跋涉的筋肉勞動之上,覺得身體還勉強對付了過去。今年可不對了,曾經去過的地方,不想再去,而新的可以娛春的方法,又還沒有發見。去旅行麼?既無同伴,又缺少旅費。讀書麼?寫文章麼?未拿起書本,未捏著筆,心裏就煩躁得要命。喝酒也豈能長醉,戀愛是尤其沒有資格了。
想到了最後,我隻好希望著一種不意的大事件的發生,譬如“一二八”那麼的飛機炸彈的來臨,或大地震大革命的勃發之類,或者可以把我的春愁驅散,或者簡直可以把我的軀體毀去;但結果,這當然也不過是一種無望之望,同少年時代一樣的一種幻想而已。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原載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文飯小品》半月刊第二期,據《閑書》)
龍門山路
杭州近處一二十裏路內外的風景,從前在路未築好,交通不便的時候,跑跑原也很費力,很可以滿足滿足一般生長在城市中的騷人雅士的好奇冒險之心;但現在可不同了,汽車一坐,一個鍾頭至少至少可以跑上六七十裏(三十餘至四十公裏)的路;像雲棲,像花塢,像九溪十八澗,像超山等處,從前非得前一日預備餱糧,詰朝而往,信宿始返的地方,現在隻消有三個鍾頭,就可以去逛得,往遊的人一多,遊者當然也不甚珍視了;所以最近,住在杭州的人,隻想發現些一天可以來回,一半開化,一半還保存著原始麵目,山水清幽,遊人較少,去去不甚容易,但也不十分艱難的地點,來滿足他們的好奇好勝的野心。故而富陽、桐廬、隔江的蕭山、紹興等處,在近兩年來,就成了杭州人上流階級的暇日遊賞之地。可是這隻以有自備汽車,或在放假日中,可以每人花五十塊錢的最上階級為限,一般中下或中上級的遊人,能力還有點不及;因而小和山、龍門山、白龍潭、午朝山的一帶,就成了今年遊春期裏最時髦的一個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