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20.(1 / 3)

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20.

過富春江

前兩天增嘏和他的妹妹,以及英國軍官晏子少校(Major Edward Ainger)來杭州,我們於醉談遊步之餘,還定下了一個上富春江去的計劃。

這一位少校,實在有趣;在東方駐紮得久了,他非但生活習慣,都染了中國風,連他的容貌態度,也十足帶著了中國氣,他的身材本不十分高大,但背脊傴僂,同我們中國的中年人比較起來,向背後望去,簡直是辨不出誰黃誰白;一般軍人所特有的那一種挺胸突肚、傲岸的氣象,在他身上,是絲毫也不具的。他的兩腳又像日本人似地向外弓曲,立起正來,中間會露出一條小縫,這當然因為他是騎兵,在馬背上過日子過得多的緣故。

他雖則會開飛機,開汽車,劃船,騎馬,但不會走路;所以他說,他不喜歡山,卻喜歡水!在西湖裏蕩了兩日舟,他問起近邊更還有什麼好的地方沒有,我們就決定了再陪他上富春江去的計劃;好在汽車是他自己會開,有半日的工夫,就可以往返的。

駛過六和塔下,走上江邊一帶波形的道上的時候,他果然喜歡極了,他說這地方有點像日本的瀨戶內海。江潮落了,江水綠得迷人;而那一天午後,又是淡雲微日的暮秋天,在太陽底下走起路來,還要出一點潮汗。過了梵村,馳上四麵是小山,滿望是稻田的杭富交界的平原裏,景象又變了一變,他說隻有美國東部的鄉村裏,有這一種幹草黃時的和平村景,他倒又想起在美國時候的事情來了。

由富陽站裏,沿了新開的那條環城馬路,把車開到了鸛山腳下,一步登天,爬上春江第一樓頭眺望的時候,他才吃了一驚,說這山水真像是摩西的魔術。因為車由淩家橋轉彎,跑在杭富道上,所見的隻是些青山平穀,茅舍楓林;到得富陽,沿了那座弓也似的舒姑屏山腳,駛入站裏,也隻能看到些錯落的人家,與一排人家南岸的高山;就是到了東城腳下,在很狹的新築馬路上走下車來的一刻,沒有到過富陽的人,也決不會想到登山幾步,就可以看見這一幅山重水複的黃子久的畫圖的。

我們在山頭那株樟樹下的石欄上坐了好久,增嘏並且還指著山下的一塊漢高士嚴子陵先生垂釣處的石碑,將範文正公的祠堂記,以及上麵七裏瀧邊東台西台的故事,譯給了這一位少校聽。他聽到了謝皋羽的西台慟哭的一幕,卻興奮起來了,說:“為什麼不拿這個故事來做一本戲劇?像席勒的《威廉退兒》一樣,這地方倒也很可以起一座謝氏的祠堂。”

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他一麵開著車,眼睛呆呆看著遠處,一邊卻幽幽的告訴我和增嘏說:“我若要選擇第二個國籍的話,那我情願來做個中國人。”

車過分境嶺後,他跳下車來,去看了一番建築在近邊山上的碉堡;我留在車裏,陪伴著一位小姐,一位太太,從車窗裏看見了他的那個向前微俯的背影,以及兩腳蹣跚在斜陽衰草的山道上的緩步,我卻突然間想起了一篇哈代的短篇,題名叫作《憂鬱的騎兵》的小說。聯想一活動,並且又想起剛才在鸛山上所談的那一段話來了,皺鼻一哼,就哼出了這樣的二十八字:

三分天下二分亡,四海何人吊國殤,偶向西台台畔過,苔痕猶似淚淋浪。

雙十節近在目前,我想將這幾句狗屁詩來應景,把它當作國慶日的哀詞,倒也使得。

一九三五年十月九日(原載一九三五年十月十日杭州《東南日報.沙發》第二四七二期,據《達夫遊記》)

周作人先生名其書齋曰“苦雨”,恰正與東坡的“喜雨亭”名相反。其實,北方的雨,卻都可喜,因其難得之故。像今年那麼的水災,也並不是雨多的必然結果;我們應該責備治河的人,不事先預防,隻曉得糊塗搪塞,虛糜國帑,一旦有事,就互相推諉,但救目前。人生萬事,總得有個變換,方覺有趣;生之於死,喜之於悲,都是如此,推及天時,又何嚐不然?無雨哪能見晴之可愛,沒有夜也將看不出晝之光明。

我生長江南,按理是應該不喜歡雨的;但春日暝蒙,花枝枯竭的時候,得幾點微雨,又是一件多麼可愛的事情!“小樓一夜聽春雨”,“杏花春雨江南”,“天街細雨潤如酥”,從前的詩人,早就先我說過了。夏天的雨,可以殺暑,可以潤禾,它的價值的大,更可以不必再說。而秋雨的霏微淒冷,又是別一種境地,昔人所謂“雨到深秋易作霖,蕭蕭難會此時心”的詩句,就在說秋雨的耐人尋味。至於秋女士的“秋雨秋風愁煞人”的一聲長歎,乃別有懷抱者的托辭,人自愁耳,何關雨事。三冬的寒雨,愛的人恐怕不多。但“江關雁聲來渺渺,燈昏宮漏聽沉沉”的妙處,若非身曆其境者決領悟不到。記得曾賓穀曾以《詩品》中語名詩,叫作《賞雨茅屋齋詩集》。他的詩境如何,我不曉得,但“賞雨茅屋”這四個字,真是多麼的有趣!尤其是到了冬初秋晚,正當“蒼山寒氣深,高林霜葉稀”的時節。

(原載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七日《立報.言林》,據《閑書》)

北平的四季

對於一個已經化為異物的故人,追懷起來,總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處;隨後再慢慢的想想,則覺得當時所感到的一切壞處,也會變作很可尋味的一些紀念,在回憶裏開花。關於一個曾經住過的舊地,覺得此生再也不會第二次去長住了,身處入了遠離的一角,向這方向的雲天遙望一下,回想起來的,自然也同樣地隻是它的好處。

中國的大都會,我前半生住過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數;可是當一個人靜下來回想起從前,上海的鬧熱,南京的遼闊,廣州的烏煙瘴氣,漢口武昌的雜亂無章,甚至於青島的清幽,福州的秀麗,以及杭州的沉著,總歸都還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裏的時候,當然還是北京——的典麗堂皇,幽閑清妙。

先說人的分子吧,在當時的北京——民國十一二年前後——上自軍財閥政客名優起,中經學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於負販拉車鋪小攤的人,都可以談談,都有一藝之長,而無憎人之貌;就是由薦頭店薦來的老媽子,除上炕者是當然以外,也總是衣冠楚楚,看起來不覺得會令人討嫌。

其次說到北京物質的供給哩,又是山珍海錯,洋廣雜貨,以及蘿卜白菜等本地產品,無一不備,無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京住上兩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時候,總隻感到北京的空氣太沉悶,灰沙太暗淡,生活太無變化;一鞭走出,出前門便覺胸舒,過蘆溝方知天曉,仿佛一出都門,就上了新生活開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載,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幼年的故鄉以外——去一住,誰也會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隱隱地對北京害起劇烈的懷鄉病來。這一種經驗,原是住過北京的人,個個都有,而在我自己,卻感覺得格外的濃,格外的切。最大的原因或許是為了我那長子之骨,現在也還埋在郊外廣誼園的墳山,而幾位極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裏同時斃命的受難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無一不可愛的,就是大家覺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聯合上一起,在我也覺得是中國各大都會中所尋不出幾處來的好地。為敘述的便利起見,想分成四季來約略地說說。

北平自入舊曆的十月之後,就是灰沙滿地,寒風刺骨的節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過的日子。但是要想認識一個地方的特異之處,我以為頂好是當這特異處表現得最圓滿的時候去領略;故而夏天去熱帶,寒天去北極,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雖則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偉大幽閑,也隻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