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2.
怎樣對付教訓
暑假已完,新學年就此開始,諸君將出家門,即有親愛的父母向諸君作種種叮囑,“保重身體”咧,“愛惜金錢”咧,“勿管閑事”咧,“努力用功”咧……這麼一大套。才進校門,在開學式中又有校長訓話,教師訓話,來賓訓話,又是“革命勿忘讀書,讀書勿忘革命”咧,“打倒帝國主義”咧,“以學救國”咧,“陶冶品性”咧,“鍛煉身體”咧,“謹守校規”咧……那麼一大套。
不管諸君要聽不要聽,總之現在是諸君整段地要受教訓的時期,各種各樣的教訓由父母師長各方麵襲來,要求諸君承受遵守。諸君如果把這種教訓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隨聽隨忘,那也就罷了,倘若想切實奉行,就有許多問題可以發生。我原不敢說諸君之中沒有馬馬虎虎把父母師長的教訓視如馬耳東風的人,卻信這種人極其少數,大多數的中學生諸君都是誠篤要好的青年,對於父母師長的教訓,隻要力所能及,都想服膺實行的。對於這等好青年,我敢來貢獻些關於教訓的意見。
第一須辨別教訓的真偽。
教訓會有偽的嗎?盡有盡有!有一篇短篇小說(忘其作者與篇名)中,寫著下麵這樣的故事:
甲乙兩個工場主同時在其工場中提倡節儉;A是甲工場的工人,B是乙工場的工人。
A聽了甲工場主的節儉談,很是信服,切實奉行。最初戒除煙酒,妻病了也不給她多方治療,結果成了鰥夫。為節儉計,不但不續娶,且把住房也退掉,獨自住在小客棧裏。後來覺得日食三餐太浪費,乃改為二餐,最後且減到一餐。物價雖日趨騰貴,他卻仍能應付,而且還能把收入的一部分去儲蓄在工場裏。也曾屢次以物價騰貴的理由去向主人要求加薪,主人總不答允。主人的理由是:他費用有限,現有工資已盡夠他的生活。
有一天,他去訪在乙工場做工的B,一則想看看B的生活方法,二則想對B誇說誇說自己的節儉之德。
B的樣兒使他吃了一驚。B在數年前是個比他不如的光蛋,現在居然已有妻與子,且住著不壞的房子了。他問B何以能如此,B的回答是:“我因為沒有錢,才入工場作工。主人教我節儉,但是你想,窮光蛋一個大都沒有,從何節儉起啊!後來物價逐漸騰貴,我和大家向主人要求加薪,乘機就娶了妻,妻不久就生了子。一人的所得不足養活三口,於是又隻好強求主人再加薪水。有了妻子,不能再住客棧或寄宿舍,才於最近自己租了這所房子。可是生活費又感到不足了,尚擬向主人再請求加薪呢。”
B雖這樣訴說著生活的艱辛,可是臉色卻比他有血色得多。B的妻抱其肥胖的小孩,時時舉目來向他的黃瘦的臉看。
他見了B的一家的光景,不禁回想起妻未死時的情形來。
諸君讀了上麵所記的小說梗概,作何感想?就一般說,節儉原是一種美德,節儉的教訓原是應該傾聽的。可是上述梗概中的甲工場主所提倡的節儉,卻是一種掠奪的策略,他們所提出的節儉的教訓,完全是欺騙的虛偽的東西。諸君目前尚不是工人,不消說這樣的欺騙的教訓暫時是不會臨到頭上來的,但如果諸君的校長或教師不替諸君本身著想,專以保持自己的地位飯碗為目的,或專為辦事省麻煩起見,向諸君咣咣地提倡服從之德,教諸君謹守他們的所謂校規,則如何?合理的校規原是應守的,但校規的所以應守,理由應在有益於學生自己和學校全體,不應專為校長或教師的私人便利,去作愚蠢的奴隸。前學期的校長姓王,教師是甲乙丙丁,這學期的校長姓張,教師是ABCD,在現今把學校視作傳舍的教育情形之下,作校長或教師的未必對於學生都能互相誠信,“謹守校規”的教訓也自然不大容易有效。但我敢奉勸諸君,合理的校規是應守的,隻是要為自己和全體而守,不為校長或教師私人的便利而守。當校長或教師發出“謹守校規”的教訓的時候,須認清其動機的公私。為了校長及少數教師想出風頭,把學生作了犧牲,無謂地獎勵不合理的運動競技或跳舞演劇的把戲,近來多著呢!
對於教訓須辨認其動機的公私,不管三七廿一地盲從了去奉行,結果就會被欺。但是有種教訓,在施教訓的人熱心為諸君設想,並無自私的處所,而其實仍是虛偽的東西。這種出於熱心而實虛偽的教訓,實際上很多,舉一例來說:諸君出家門時,父母叮囑你們“努力用功”。“努力用功”是一條教訓。這條教訓出於諸君的父母之口,其中籠著無限的對於諸君的熱情和希望,可謂決不含有什麼策略的嫌疑的了。可是這真誠的父母的教訓,因了說法竟可以成為虛偽的東西的。
自古至今,為父母的既叫兒子讀書,沒有不希望兒子能上進,能努
力用功的。韓愈有一首教子的詩題目叫做《符讀書城南》的,中有一
段雲:
“……兩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長聚嬉戲,不殊同隊魚。年至十二三,頭角稍相疏。二十漸乖張,清溝映汙渠。三十骨胳成,乃一龍一豬。飛黃騰達去,不能顧蟾蜍。一為馬前卒,鞭背生蟲蛆。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君。問之何因爾,學與不學歟。……”
這段文字,如果依照今日的情形改說起來,大意是說:“有兩房人家各生了一個孩子,幼時知識相同,常在一塊兒遊耍,後來一個努力讀書,一個不努力讀書,結果一個成了車夫,受人鞭撻,一個做了大官,住在高大的房子裏,何等寫意。”諸君的父母叮囑諸君“努力用功”究出何種動機,原不敢斷言,但普通的父母對於兒子都無不希望兒子能“飛黃騰達”,以為要“飛黃騰達”就非教兒子“努力用功”不可。韓愈是個有見解的名人,尚且如此教子,普通的父母當然不消再說了。
如果諸君的父母確由此見解對諸君發“努力用功”的教訓,那麼我敢奉告諸君,這教訓是虛偽的。“飛黃騰達”是否應該,且不去管他,要想用了“努力用功”去求“飛黃騰達”,殊不可靠。實際社會的現象不但並不如此,有時竟成相反。試看!現今住高大洋房的,坐汽車的,作大官的,是否都是曾“努力用功”的人?拉黃包車的是否都是當時國民小學中的劣等生?“努力用功”原是應該的,原是應有的好教訓,但如果這教訓的動機由於想“飛黃騰達”,那結果就成了一句騙人的虛偽之談。在韓愈的時代,這種教訓也許尚有幾分可靠,原說不定,但觀於韓愈自己讀了許多書還要“送窮”(他有一篇《送窮文》),韓愈以前的杜甫有“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的話,足見當時多讀書的未必就享幸福,韓愈對於兒子已無心地陷入虛偽的地步了。至於今日,情形自更不同,住洋房,坐汽車,過闊生活的,多數是些別字連篇或竟一字不識的投機商人,次之是不廉潔的官吏(因為他們如果僅靠官俸決不能過如此的闊生活),他們的所以能為官吏也別有原因,並非因為他們學問比別人都好。大學畢了業不一定就有出路,中學畢業生更無路可走,沒錢的甚至要想在小學讀書而不能。今日的實際情形如此,如果做父母的還要用了韓愈的老調,以“飛黃騰達”的動機,向兒子發“努力用功”的教訓,直是作夢。做兒子的如果毫不思辨,閉了眼睛奉行,便是呆伯,結果父母與兒子都難免失望。
那麼“努力用功”是不對的嗎?諸君的父母不該教諸君“努力用功”,諸君不該“努力用功”了嗎?決不,決不!我不但不反對“努力用功”的教訓,而且進一步地主張諸君應“努力用功”。我所想糾正的是“努力用功”的教訓的動機,想把“努力用功”的教訓擺在合理的基礎之上。諸君幼年狼藉米飯時,父母常以雷殛的話相戒的吧。諸君那時年幼無知,因怕雷殛,也就不敢任意把米飯狼藉。後來諸君有了關於電氣的常識,知道雷殛與狼藉飯粒的事毫不發生因果的關係了,那麼,就可任意把米飯拋棄了嗎?我想諸君決不至如此。幼時的不敢狼藉米飯理由是怕雷殛,後來的不敢狼藉米飯,理由另是一種:米飯是農人勞動的產物,可以活人,不應無故暴殄。後者的理由比前者合理,“不該狼藉米飯”的教訓要擺在這合理的理由上,基礎才穩固。為想“飛黃騰達”而“努力用功”,這教訓按之社會實況,等於“怕雷殛”而“不狼藉米飯”,禁不得一駁就倒的。“努力用功”的教訓,須於“飛黃騰達”以外,別求可靠的合理的理由才牢固,才不虛偽。所謂可靠的合理的理由,諸君的父母如果能發見,再好沒有,萬一不能發見,那麼非諸君自己去發見不可,決不該把虛偽的教訓隻管愚守下去。
教訓本身原無所謂真偽,教訓的真偽完全在發教訓者的動機的公私,和理由的合理與否。校長教師也許會為私人的便利發種種教訓,父母為愛子的至情所驅,因了樸素見解也許會發種種靠不住的教訓,諸君自己卻不可不加以注意考察,審別真偽,把外來的種種教訓轉而置於合理的正確的基礎上,然後去加以切實奉行才對。諸君應“謹守校規”,但須為自己的利益(不僅是除名不除名留級不留級等類的問題)和學校全體而守校規,不應為校長教師作私人便利的方便而守校規。諸君應“努力用功”,但“努力用功”的理由須在“飛黃騰達”以外另去找尋,為發達自己身心各部分的能力,獲得水平線以上的知識技能而“努力用功”。總而言之,教訓有真有偽,諸君所應奉行的是真的教訓,不是偽的教訓。
第二,須注意教訓的彼此矛盾。
教訓的來處不一,所關係的方向亦不一,對於一事,往往有的教訓是這樣,有的教訓是那樣,彼此矛盾,使人無所適從的。例如同是關於身體,父母教諸君“保重身體”,學校教諸君“鍛煉身體”,父母愛憐諸君,所謂“保重身體”者,其內容大概是教諸君當心冷暖,不可過勞之類,而學校的所謂“鍛煉身體”卻是要諸君能耐寒暑,或故意要諸君多去勞動。“公要餛飩婆要麵”,諸君也許會感到矛盾,左右為難了吧。又如父母教諸君“勿管閑事”,而黨義教師卻教諸君“打倒帝國主義”,國語教師教諸君在自修時間中多讀國文書本,體育教師卻教諸君每日要多運動,諸如此類的事例,舉不勝舉,諸君現正切身受著,當比我知道得多,無待詳說。
先就“保重身體”與“鍛煉身體”說,二者因了解釋,可以彼此統一,毫無矛盾。人生在世不但有種種事須應付,而且境遇的變動也是意料中的事,斷不能一生長沉浸在姑息的父母之愛中。為應付未來計,為發達能力計,都非把身體好好鍛煉不可。如果如此解釋,那麼適度的鍛煉即所以“保重身體”,同時如果真正要“保重身體”,也就非“鍛
煉身體”不可了。“勿管閑事”與“打倒帝國主義”亦可因了解釋使減
除其矛盾性。凡對於某一事自己感到責任的,必是已有相當的實行能力的人。毫沒有實行某事能力的人決不會對於某事感到非做不可的責任,除非是狂人。我們不責乞丐出慈善捐款,乞丐對於物質的慈善事業,當然也不會感到何等的責任。黨義教師教諸君“打倒帝國主義”,倘隻是一句照例的空洞的口號,別無可行的實際方案,或有了方案而非諸君能力所及的,諸君對之當然不會發生何等責任,結果無非成了一個“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的局麵,與“勿管閑事”的諸君的父母的教訓,毫無衝突之處可說。如果黨義教師的“打倒帝國主義”的教訓確有方案步驟,而這方案步驟切合諸君程度,確為諸君能力所及,那麼諸君對於“打倒帝國主義”非感到責任不可,既對於“打倒帝國主義”感到責任,那就“打倒帝國主義”對於諸君不是“閑事”了。父母為家庭小觀念所囿,教諸君“勿管閑事”,也許就是暗暗地教諸君不要去做“打倒帝國主義”等類的事。但諸君既明白自己的責任,知道“打倒帝國主義”是應做而且能做的事,不是“閑事”,內心已無矛盾,盡可於應行時盡力去行的了。賢明的父母決不會禁止子女去幹力所能及的有意義的各種運動的。國語教師教諸君在課外多讀國文書本,體育教師教諸君每日多運動,將如何呢?其實,各科教師都有把自己所授的科目格外重視的偏見,不但國語體育二者如此。對於這種教師的矛盾的要求,應以“整個的程度的水平線”為標準,自定取舍,中學是普通教育,諸君的精力有限,如果偏重了一方麵,結果必致欠缺了別方麵,對於前途殊非好事。諸君對於各科須犧牲自己的嗜好與偏見,普遍修習。在終日埋頭用功的人,體育教師的“多從事運動”是好教訓,在各科成績都過得去而國語能力特差的人,國語教師的“課外多讀國文書本”是好教訓。各科教師所發之教訓原不免彼此矛盾,若能依了“整個的程度的水平線”為標準,自定取舍,奉行上就不會有什麼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