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2.(2 / 3)

“自學”和“自己教育”

我為了職務的關係,有機會讀到各地青年的來信和文稿。這些文字坦白地表示著諸位青年的生活,經驗,思想,情感。一位在中等學校裏擔任職務的教師,他所詳細知道的隻限於他那個學校裏的學生。可是我,對於各地青年都有相當的接觸。雖然彼此不曾見過麵,不能說出誰高誰矮,誰胖誰瘦,然而我看見了諸位青年的內心,諸位期望著什麼,煩愁著什麼,我大略有點兒理會。比起學校裏的教師來,我所理會的範圍寬廣得多了。這是我的厚幸。我不能辜負這種厚幸,願意根據我所理會到的和諸位隨便談談。

從一部分的來件中間,我知道有不少青年懷著將要失學的憂懼,又有不少青年懷著已經失了學的憤慨。那些文字中間的悒鬱的敘述,使人看了隻好歎氣。開學日子就在麵前了,可是應繳的費用全沒有著落,父親或是母親舍不得“功虧一簣”,青年自己當然更不願意中途廢學。於是在相對愁歎之外,不惜去找尋渺茫難必的希望,犧牲微薄僅存的財物。或者是走了幾十裏地,張家湊兩塊錢,李家借三塊錢,合成一筆數目。或者是押了田地,當了衣服,情願付出兩三分四五分的高利,以便有麵目去見學校裏的會計員。在帶了這筆可憐款項離開家庭的時候,父親或是母親往往說:“這一學期算是勉強對付過去了,但是下一學期呢!”多麼沉痛的話啊!至於連這樣勉強對付辦法都找不到的人家,青年當然隻好就此躲在家裏。想找一點事情做做,東碰不成,西碰不就。哪怕小商店的學徒,小工廠的練習生也行。然而小商店正在那裏“招盤”,小工廠正在那裏“裁員減薪”。於是每吃一餐飯,父親歎著氣,母親皺著眉,青年自己更是絞腸刮肚似的難過,無論吃的是鹹湯白飯,或是窩窩頭,都是在吃父親母親的血汗呀!像上麵所說那樣的敘述,我看見得非常之多,文學好一點壞一點沒有關係,總之宣露出現在青年的一段苦悶。是誰使青年受到這樣的苦悶呢?籠統地說,自然會指出“不良的社會”來。我們很容易想象一個理想的社會,在這個理想的社會裏,受教育是一般人絕對的權利,不用花一個錢,甚至為著生活上必需的消費,公家還得給受教育者津貼一點錢。而現在的社會恰正相反,須要付得出錢才可以享受受教育的權利。那麼給它加上一個“不良的”的形容詞,的確不算冤枉。但是這樣判定之後,苦悶並不能就此解除。理想的社會又不會在今天或是明天無條件地忽然實現。在現在的社會裏,要受教育就得付錢,不然學校就將開不起來,這是事實。事實是一垛堅固的牆壁,誰碰上去,誰的額角上準會起一個大疙瘩。這就是說,如果付錢成為問題的話,那麼上麵所說的苦悶是不可避免的。你去請教無論什麼人,總不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因為無論什麼人的一兩句話,不能夠變更當前的事實。不過要注意,上麵所說的學和受教育乃是指在學校裏邊學,以受學校教育而言。這隻是狹義的學,狹義的受教育。按照廣義說起來,學和受教育是“終身以之”的事情,離開了學校還可以學,還可以受教育,而且必須再學,必須再受教育。威爾斯等在《生命之科學》一書裏說得好:“教育的目標是要使各個人成為善良的變通自在的藝人(因為環境在變遷,所以要變通自在),成為在那一般的規畫中自覺能演一角的善良的公民,成為能發揮其全力的氣象崢嶸、思慮周到、和藹可親的人格者。終其生都要有能受教育的適應性。舊式的那種陰晦的觀念,以為人當在青年期之前把一切應該學的東西都學好,而以後隻是用其所學,和多數的動物一樣,那種觀念是在從人的思想中消逝了。”可是我覺得,一班給“失學”兩字威脅著而感到苦悶的青年還沒有拋開那種陰晦的觀念。住在學校裏邊叫做學,離開學校叫做“失學”,好像離開了學校,一切應該學的東西就無法學好了,其實哪裏是這麼一回事,所謂“自學”或是“自己教育”,非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須的。即使住在學校裏邊,也不能隻像一隻張開著口的布袋,專等教師們把一切應該學的東西一樣一樣裝進來,也必須應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思索這一樣,練習那一樣,才可以成為適應環境的“變通自在的藝人”。而思索這一樣,練習那一樣,就是“自學”或是“自己教育”呀。離開了學校,沒有教師的指點,沒有種種相當的設備,就方便上說自然差一點,然而有一個“自己”在這裏,就是極大的憑藉。自己來學!自己來教育自己!隻要永久努力,絕不懈怠,一切應該學的東西還是可以學得好好的。這樣看起來,如果能把那種陰晦的觀念拋開,建立“自學”或是“自己教育”的信念,那麼遇到付錢成為問題的時候,固然不免苦悶,但是這決非頂大的苦悶。本來以為“就此完了”,所以認為頂大的苦悶。而在實際上,隻要自己相信並不“就此完了”,那就不會“就此完了”,所以決非頂大的苦悶。

以上並不是勉強慰藉的話,而是對於學和受教育的一種正當觀念。這種觀念,無論在校不在校的人都是必需的。不過對於不在校的人尤其有用處,它能給你掃去障在麵前的愁雲慘霧,引導你走上自強不息的大路。我知道有人要說:你不看見現在社會的實際情形嗎?現在凡是新式的事業機關招收從業員,限定的資格起碼要中學畢業生。工廠學徒哩,

公司練習生哩,甚至大旅館中同於仆役的“侍應生”哩,上海地方專以伴人遊樂為事的“女向導員”哩,沒有中學畢業程度的都夠不上去應試。所以讀不完中等學校,就等於被擯在從業的希望的門外。一般青年因為將要失學而憂懼,因為已經失了學而憤慨,原由在此。一般父母寧願忍受最大的犧牲,而不肯讓兒女“功虧一簣”,待要真個無法可想,那就流淚歎氣,以為家庭的命運已經臨到絕望的懸崖,原由也在此。

這種實際情形,我也知道得很清楚。按照理想說,豈但新式的事業,最好是無論什麼事業,從業員的資格都起碼要中學畢業生,這樣,事業上的效率一定會比現在大得多。不過到了這樣情形的時候,進學校將純是權利而不擔什麼義務了。現在進學校多少帶一點“投資”的意味,既然擔著付錢的義務,總希望將來能有連本帶利的豐富的收獲。我知道,這樣想頭不止是多數父母的見解,更有許多青年也在或明或暗地意識著。這並不足以嗤笑,在現在這樣的社會裏,自然要產生這樣的想頭。而照大家的眼光看來,要得到豐富的收獲,惟有在新式事業中取得一個從業員的位置。同時,惟有新式事業需要有了相當的知識和訓練的從業員,其他事業現在還沒有這種需要。所以在新式的事業機關招收從業員的章程裏,才有“資格——中學畢業生”這一條。所以每逢新式的事業機關招考的時候,前往投考的常常是那麼擁擠,出乎主持人的意料之外。但是有一點可以注意:在招收從業員的章程的資格項下,往往不單寫著“中學畢業生”,而再附加著“或有同等程度者”這樣的語句。這說明了什麼呢?第一,從這上麵可以看出現在學校教育並不能和新式事業完全相應。新式事業所需要的是幹練適用的從業員,但是根據平時的經驗,覺得拿得出畢業文憑來的不一定幹練適用,所以寧願把挑選的範圍放寬,在“有同等程度者”中間也來挑選一下。第二,從這上邊可以看出有了一張畢業文憑的,其被錄取的機會並不特別多。他不但有同樣有了一張畢業文憑的和他競爭,並且有“有同等程度者”和他競爭。

這當兒,取得必勝之權的憑藉不是一張文憑,而是貨真價實的知識和訓練。在“自學”或是“自己教育”上努力得愈多的人,他的被錄取的機會也愈多。

就失學的人說來,這裏就閃著一道希望的光。隻管沉溺在苦悶之中,那惟有一直頹唐下去,結果把自己毀了完事。不如振作起來,在“自學”或是“自己教育”上努力。直到真個“有同等程度”的時候,直到真個有貨真價實的知識和訓練的時候,其並沒有被擯在從業的希望的門外,不是和有了一張畢業文憑的人一樣嗎?

除了新式事業以外,還有許多的事業,如耕種,如販賣,如小工藝的製作,細說起來,門類也就不少。這些事業,如果真沒有辦法參加進去做,我也說不出什麼話。我不能從事實上沒有辦法之中說出辦法來。但是,如果有一點辦法可以參加進去的話,我以為這些事業都不妨做。在一些教訓青年的書裏,說到“擇業”的時候往往有一套理論。事業要應合自己的興趣哩,事業要發展自己的專長哩,還有其他的項目。其實這些都是好聽的空話。一個人擇業定要按照這許多項目,結果隻好一輩子無業可做。事實上惟有碰到什麼就做什麼,隻要那種事業不是害人的,例如當漢奸賣國,販運毒品毒害人家。在碰到了一種事業的時候,你就專心一誌去做,你能夠抱著“自學”或是“自己教育”的信念,即使沒興趣的也會尋出興趣來,即使不專長的也會練出專長來。同時你不必以此自限,這就是說,在你那事業所需要的知識和訓練之外,更可以作其他的研修。這並不是遊心外騖的意思。專力本業是當前獻身的正軌,而別作研修是自己長育的良法,二者兼顧,一個人才會終身處在發展的程度之中。一朝研修有了相當的成就,而恰又碰到了另外一種事業可以應用這種成就的,你自然不妨放棄了從前的事業去做另外的事業。那時候你還是專心一誌地做,和做從前的事業一樣。請想想,如果所有從業的青年都像這樣子,社會上的各種事業不將大大地改換麵目,顯出

突飛猛進的氣象嗎?其時任何事業都像新式事業那樣有著光明的前途,

就從業員的收獲說,也不至於會怎樣不豐富。

以上的話,我以為不但對於給“失學”兩字威脅著的青年有些用處,就是在校的或是從業的青年也可以從這裏得到少許啟示。諸位要相信,事實雖然是一垛堅固的牆壁,但在不超越事實的情形之下,覓取進展的途徑,其權柄大部分還操在諸君自己的手裏。能夠“自學”或是“自己教育”的,在他前麵等候著的往往不是苦悶而是成功!

學齋隨想錄

吾人於專門職業以外,當有多方之趣味。軍人隻知軍人之事,商人隻知商人之事,彼此談話至無共通適當之材料,其苦何堪?為將來之教師者宜注意及之。醬之隻有醬氣者,必非善醬;肉之隻有肉氣者,必非善肉;教師之隻有教師氣者,必非善教師也。

福有重至,禍不單行。富者安坐而資入,購物多而價自賤。貧者辛苦所得,反為捐稅等所奪。優等生受教師之獎勵,勤勉益力。劣等生受教師之嗬責,誌氣愈消。天下不平之事孰甚於斯?耶穌有言曰:有者被賜,無有者並須奪其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