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4.(1 / 3)

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4.

先使白話文成話

五四以來的白話文,因為提倡者都是些本來慣寫文言文的人們,他們都是知識階級,所寫的文字又都是關於思想學術的,和大眾根本就未曾有過關係,名叫白話文,其實隻是把原來的“之乎者也” 換了“的了嗎呢”,硬裝入藍青官話的腔調的東西罷了。凡事先入為主,白話文創造不久就造成了那麼的一個腔殼,到今日還停滯在這腔殼裏。當時提倡白話文的人們有一句標語叫“明白如話”。真的,隻是“如話” 而已,還不到“就是話” 的程度。換句話說,白話文竟是“不成話”的勞什子。

白話文最大的缺點就是語彙的貧乏。古文有古文的語彙,方言有方言的語彙,白話文既非古文,又不是方言,隻是一種藍青官話。從來古文中所用的辭類大半被刪去了,各地方言中特有的辭類也完全被淘汰了,結果,所留存的隻是彼此通用的若幹辭類。於是寫小說時一不小心,農婦也高喊“革命”,婢女也滿嘴“戀愛”了。編成戲曲的說白可以使台下人聽了莫名其妙。

舉一例說,現在白話文裏所用的“父親”“母親”二語,就很可笑。實際上我們大家都叫“爸爸”,叫“爺”,叫“爹”,叫“娘”,叫“媽”,或叫“姆媽”,決不叫“父親”“母親”的。可是白話文裏卻要用“父親”“母親”的稱呼,甚至於連給六七歲小孩讀的初小教科書裏,也用“父親”“母親”字樣。“爺娘妻子走相送”,唐人詩中已叫“爺娘”了,我們現在倒叫起“父親”“母親” 來,這不是怪事嗎?

要改進白話文,要使白話文與大眾發生交涉,第一步先要使它成話。

現在的白話文,簡直太不成話了,用詞應盡量采取大眾所使用的話語,在可能的範圍以內盡量吸收方言。凡是大眾使用著的話語,不論是方言或是新造語,都自有它的特別情味,往往不能用別的近似語來代替。例如:“揩油”在上海一帶已成為大眾使用的話語,自有它的特別的情味,我們如果嫌它土俗,用“作弊”“舞弊” 等話來張冠李戴,就隔膜了。方言隻要有人使用,地方性就會減少。如“象煞有介事”一語,因使用的人多,已有普遍性了。此後的辭典裏,應一方麵刪除古來的死語,一方麵多搜列方言。

放棄現成的大眾使用著的話語不用,故意要用近似的語言來翻譯一次,再寫入文中去,這就是從來文言文的毛病。白話文對於這點雖經痛改,可惜還沒有改革得徹底,結果所表達的情意還不十分親切有味。我有一個朋友,未曾討老婆,別人給他做媒的時候,他總要問:“那女子是否同鄉人?”他不願和外省的女子結婚。理由是:如果老婆不是同鄉人,家庭情話彼此都須用藍青官話來對付,趣味是很少的。這話很妙。現在的白話文,作者與讀者間等於一對方言不通的情侶,彼此用了藍青官話來作喁喁的情話,多隔膜,多難耐啊!

刊《文言、白話、大眾語論戰集》(1934年9月)

閱讀什麼

中學生諸君:我在這回播音所擔任的是中學國語科的節目。國語科有好幾個方麵,我想對諸君講的是些關於閱讀方麵的話。預備分兩次講,一次講“閱讀什麼”,一次講“怎樣閱讀”。今天先講“閱讀什麼”。

讓我在未講到正文以前,先發一句荒唐的議論。我以為書這東西是有消滅的一天的。書隻是供給知識的一種工具,供給知識其實並不一定要靠書。試想,人類的曆史不知已有多少年,書的曆史比較起來是很短很短的。太古的時代並沒有書,可是人類也竟能生活下來,他們的知識原不及近代人,卻也不能說全沒有知識。足見書不是知識的唯一的來源,要得知識並不一定要靠書的了。古代的事,我們隻好憑想象來說,或者有些不可靠,再看現在的情形吧。今天的講演是用無線電播送給諸君聽的,假定聽的有一萬人,如果我講得好,有益於諸君,那效力就等於一萬個人各讀了一冊“讀書法” 或“讀書指導” 等類的書了。我們現在除無線電話以外還有電影可以利用,曆史上的事件,科學上的製造,如果用電影來演出,功效等於讀曆史書和科學書。假定有這麼一天,無線電話和電影發達得很進步普遍,放送的材料有人好好編製,適於各種人的需要,那麼書的用處會逐漸消滅,因為這些利器已可代替書了。我們因了想象知道太古時代沒有書,將來也可不必有書,書的需要可以說是一種過渡時代的現象。

今天所講的題目是“閱讀什麼”,方才這番議論好像有些荒唐,文不對題。其實我的意思隻是想借此破除許多讀書的錯誤觀念。我也承認書本在今日還是有用的,我們生存在今日,要求知識,最普通、最經濟的方法還是讀書。可是一向傳下來的讀書觀念,很有許多是錯誤的。有些人把讀書認為高尚的風雅事情,把書本當作玩好品古董品,好像書這東西是與實際生活無關,讀書是實際生活以外的消遣工作。有些人把書認為唯一的求學的工具,以為所謂求知識就是讀書的別名,書本以外沒有知識的來路。這兩種觀念都是錯誤的,犯前一種錯誤的以一般人為多,犯後一種錯誤的大概是青年人,尤其是日日手捏書本的中學生諸君。

我以為書隻是求知識的工具之一,我們為了要生活,要使生活的技能充實,就得求知識。所謂知識,決不是什麼裝飾品,隻是用來應付生活,改進生活的技能。譬如說,我們因為要在自然界中生存,要知道利用自然界理解自然界的情形,才去學習物理、化學和算學等科目;我們因為要在這世界上做人,才去學習世界情形,修習世界史和世界地理等科目;我們因為要做現在的中國人民,才去學習本國曆史、地理、公民等科目。學習的方法可有各式各樣,有時須用實驗的方法,有時須用觀察的方法,有時須用演習的方法,並不一定都依靠書。隻因為書是文字寫成的,文字是最便利的東西,可把世間一切的事情,一切的道理都記載出來,印成了書,隨時隨地可以翻看,所以書就成了求知識的重要的工具,值得大眾來閱讀了。

以上是我對於書的估價,下麵就要講到今天的題目“閱讀什麼”了。

青年人應該讀些什麼書?這是一個從古以來的大問題,對於這問題從古就有許多人發表過許多議論,近十年來這問題也著實熱鬧,有好幾位先生替青年開過書目單,其中比較有名的是梁啟超先生和胡適之先生所開的單子。諸君之中想必有許多人見過這些單子的。我今天不想再替諸君另開單子,隻想大略地告訴諸君幾個著手的方向。

我想把讀書和生活兩件事聯成一氣、打成一片來說,在我的見解,讀書並不是風雅的勾當,是改進生活、豐富生活的手段,書籍並不是茶餘酒後的消遣品,乃是培養生活上知識技能的工具。一個人該讀些什麼書,看些什麼書,要依了他自己的生活來決定、來選擇。我主張把閱讀的範圍,分成三個:(一)是關於自己的職務的,(二)是參考用的,(三)是關於趣味或修養的。舉例子來說,做內科醫生的,第一應該閱讀的是關於內科的書籍雜誌,這是關於自己職務的閱讀,屬於第一類。次之是和自己的職務無直接關係,可以作研究上的參考,使自己的專門知識更豐富確切的書,如因瘧疾的研究,而注意到蚊子的種類,便去翻某種生物學書;因了瘧蚊的分布,便去翻閱某種地理書;因了某種藥物的性質,便去查檢某種的植物書,礦物書;因了某一詞兒的懷疑,便去翻查某種辭典,這是參考的閱讀,屬於第二類。再次之這位醫生除了醫生的職務以外,當然還有趣味或修養的生活,在趣味方麵他如果是喜歡下圍棋的,不妨看看關於圍棋的書,如果是喜歡攝影的,不妨看看關於攝影的書,如果是喜歡文藝的,不妨看看詩歌、小說一類的書,在修養方麵,他如果是有誌於品性的修煉的,自然會去看名人傳記或經典格言等類的書,如果是覺得自己身體非鍛煉不可的,自然會去看遊泳、運動等類的書。這是趣味或修養方麵的閱讀,屬於第三類。第一類關於職務的書是各人不相同的,銀行家所該閱讀的書和工程師不同,農業家所該閱讀的書和音樂家不同。第二類的參考書,是因了專門業務的研究隨時連類牽涉到的,也不能劃出一定的種數。至於第三類的關於趣味或修養的書,更該讓各個人自由分別選定。總而言之,讀書和生活應該有密切的關聯。

上麵我把閱讀的範圍分為三個:(一)是關於個人職務的,(二)是參考的,(三)關於趣味或修養的。下麵我將根據了這幾個原則對中學生諸君講“閱讀什麼”的問題。

先講關於職務的閱讀。諸君的職務是什麼呢?諸君是中學生,職務就在學習中學校的各種功課。諸君將來也許會做官吏、做律師、開商店、做教師,各有各的職務吧,現在卻都在中學校受著中等教育,把中學校所規定的各種功課,好好學習,就是諸君的職務了。諸君在職務上該閱讀的書不是別的,就是學校規定的各種教科書。諸君對於我這番話也許會認為無聊吧,也許有人說,我們每日捧了教科書上課堂、下課堂,本來天天在和教科書作伴侶,何必再要你來嘈雜呢?可是,我說這番話,自信態度是誠懇的。不瞞諸君說,我也曾當過許多年的中學教師,據我所曉得的情形,中學生裏麵能夠好好地閱讀教科書的人並不十分多。有些中學生喜歡讀小說,隨便看雜誌,把教科書丟在一邊,有些中學生愛讀英文或國文,看到理化算學的書就頭痛。這顯然是一種偏向的壞現象。一般的中學生雖沒有這種偏向的情形,也似乎未能充分地利用教科書。教科書專為學習而編,所記載的隻是各種學科的大綱,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著作,但對於學習還是有價值的工具。學習一種功課,應該以教科書為基礎,再從各方麵加以擴充,加以比較、觀察、實驗、證明等種種切實的工夫,並非胡亂閱讀幾遍就可了事。舉例來說,國語科的讀書,通常是用幾篇選文編成的,假定一冊國文讀本共有三十篇文章,你光是把這三十篇文章讀過幾遍,還是不夠,你應該依據了這些文章作種種進一步的學習,如文法上的習慣咧、修辭上的方式咧、斷句和分段的式樣咧,諸如此類的事項,你都須依據了這些文章來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