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中庸》如此,《論語》亦然。“時中”二字見於《易》孔子是“聖之時”者,又是主張中庸的,當然是能體得中道的人了。而他說:“予欲無言。”子貢問:“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和說了幾千卷的經的釋迦,自謂“一字不說”,幾乎是同樣的風光了。至於《論語》中所載的堯舜禹相傳的心法“允執其中”,表麵上雖沒有否定語氣,但實則和“無”是同義語,是一觀念的兩麵。世間種種的名相,原為分別起見,對它而有的,既“中”了,就除此以外別無所有,也就等於“無”,當然用不著再立別的名稱了。
老子是“無”字的創說者。他在《道德經》裏反複說“無”,“無”就是他的根本思想,但也偶然有“中”字出現。如雲“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守中”就是沉默,就是不說,就是“無”。老子的所謂“無”不是什麼都沒有,乃是什麼都沒有。他說:“無為而無不為”。“無”就是“自然”之意,隨順自然,不妄用己見,雖為等於不為。前麵所說的孔子的“予欲無言”和釋迦的所謂“一字不說”,都是和老子的“無”同樣意味的話。《中庸》開端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率性”就是自然。自然了,就無為而無不為。老子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中庸》也說:“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可謂一鼻孔出氣的說法了。
就以上所舉的例證來看,說 “中”就是 “無”,“無”就是“中”,似乎已不是牽強附會的事了吧。“中”的有否定性,到佛乘上更明白,“中”的否定性也因佛家的說法才更徹底更明顯。
龍樹《中論》反複論“中”,他在“中”字上加了“八不”二字,叫做“八不中道”。所謂“八不”者,乃“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這是兩邊否定,所謂“是非雙遣”,比之於儒的“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和老的“不言之教”“無為”之但否定一邊者,不是更徹底了嗎?不但《中論》如此,凡是佛典上的究竟語,無不帶徹底的否定口氣。佛家口裏隻有“否”,沒有“是”,所謂“離四句,絕百非”。如《維摩詰經觀阿閦佛品》,維摩詰述其觀如來的風光雲:“不一相,不異相,不自相,不他相,非無相,非取相,……不此,不彼,不以此,不以彼,……無晦無明,無名無相,無強無弱,非淨非穢,不在方不離方,非有為非無為,無示無說,不施不慳,不戒不犯,不忍不恚,不進不怠,不定不亂,不智不愚,不誠不欺,不來不去,不出不入,一切言語道斷。”滿紙但見“非”“不”“無”等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橫也不是,豎也不是,所謂真理者畢竟隻是個“無所得”的“空”的東西。
“中”是否定的,“中”就是“無”。為什麼根本原理的“中”是否定的,而不是肯定的呢?推原其故,實不能不歸咎於我們人類的言語的粗笨。言語原是我們所自豪的大發明,人類的所以自詡為萬物之靈,最重要的一種資格就是能造言語。可是這人類所自命為了不得的巧妙的言語,在究竟原理上竟是個無靈的東西。
言語原是一種符號,人類為了要達到傳授思想感情的目的,不得不用言語來作手段。但像有人自己招供“難以言語形容”的樣子,這所用的手段往往不能達預定的目的;不,有時還會因了手段拋荒目的。大概世間所謂爭論者,就是從言語的不完全而生的無謂的把戲。言語的功用在分別,分別是相對的。如說大,就有中、小或非大來作它的對辭;說草,就有木、花或非草來作它的對辭。至於絕對的東西,無論如何不是言語所能表示的。把生物與無生物包括了名之為物;試問:再把物與非物包括了,名之為什麼?
絕對的東西是“言語道斷”的,無法立名,不得已隻好權用比較近似的名稱來代替。所用的名稱是相對的,二元的,而其所寄托的內容是一元的,絕對的,張冠李戴,好比汽水瓶裏裝了醋,很是名實不符。恐怕人執名誤義弄出真方假藥的毛病來,於是隻好自己說了,自己再來否定。
“中”是個絕對的觀念。叫作“中”,原是權用的名稱。名稱
是相對的,於是隻好用否定的字來限製解釋。“中”在根本上不是“偏”“倚”“過”“不及”等的對辭,世人誤解作折衷調和固然錯了,朱子解作“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也未徹底。“中”不是“偏”,亦不是“不偏”;不是“倚”,亦不是“不倚”;不是“過”,亦不是“不過”;不是“不及”,亦不是“非不及”。龍樹《中論》雲:“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名為假名,亦是中道義。”“中”“空”“假”是圓融一致的。這是他們有名的“三諦圓融”的教理。
同樣,“無”亦不是“有”的對辭,徹底地說,“無”是應該並“無”而“無”之的。莊子就已有“無無”的話了。儒家釋“中”,老子說“無”,都隻否定一麵,確不及佛家的雙方否定“是非雙遣”來得徹底。
在究竟的絕對的上說,好像沉默勝過雄辯的樣子,否定的力大於肯定。“中”與“無”是同義而異名的東西,可是在字麵上看來,“無”字比“中”字要勝得多。因為“無”字本身已是否定的,不像“中”字的再須別用“不”“非”“無”等否定辭來作限製的解釋了。老在學說上比儒痛快,也許就在直接用了這否定性質的“無”字。神秀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所以不及惠能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無台。原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者,不是因為神秀是肯定,而惠能卻以否定出之的緣故嗎?
否定!否定!否定之義大矣哉!我說到這裏不覺記起易卜生的話來了,曰:“一切或無”;又不覺記起尼采的話來了,曰“善惡的彼岸”。寧可被人消我牽強附會,我想,這樣說:“一切”就是“無”。“一切或無”,是否完一邊的見解;“善惡的彼岸”,是“是非雙遣”。前者近於儒老的表出法,後者近於佛家的表出法。
讀《清明前後》
不見茅盾氏已九年了。勝利以後,消息傳來,說他的近作劇本《清明前後》在重慶上演,轟動一時,而十月十六日中央廣播電台也設特別節目來介紹這劇本,說內容有毒素,叫看過的人自己反省一下,不要受愚,沒有看過的不要去看。我被這些消息引起了趣味,縱不能親眼看到舞台上的演出,至少想把劇本讀一下。這期望抱得許久。等到上海版發行,就去買來,花了半日工夫把它一氣讀完。故事並不複雜。本年清明前後,重慶發生了一件於國家不大名譽的事件,就是所謂黃金案。作者就以這哄動山城的事件為背景,來描寫若幹人物的行動。據他在《後記》中自己說明,是把當時某一天報上的新聞剪下來排列成一個記錄,然後依據了這記錄來動筆的。其中有青年失蹤或被捕的事,有災民湧到重慶來的事,工廠將倒閉的情形,小公務人員因挪用公款,買黃金投機被罰辦的情形,一般薪水階級因物價上漲而掙紮受苦的情形,高利貸盛行的情形,聞人要人在各方麵活躍的情形,官界商界互相勾結的情形。作者把這許多形形色色的事件寫成一部劇本,將主題放在工業的現狀與出路上麵,叫工業家林永清夫婦做了劇中的男女主人公,暴露出本年清明前後重慶的政治經濟及社會民生各方麵的狀況。如果說這劇本有毒素的話,那麼就在暴露一點上,此外似乎並沒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