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6.(1 / 3)

夏丏尊精品選 教育雜談 6.

致文學青年

××君:

承你認我為朋友,屢次以所寫的詩與小說見示,這回又以終身職業的方向和我商量。我雖愛好文學,但自慚於文學毫無研究,對於你屢次寄來的寫作,除於業務餘暇披讀,遇有意見時複你數行外,並不曾有什麼貢獻你過,你有時有信來,我也不能一一作複。可是這次卻似乎非複你不可了。

你來書說:“此次暑假在××中學畢業後,擬不升學,專心研究文學,靠文學生活。”壯哉此誌!但我以為你的預定的方針大有須商量的地方。如果許我老實不客氣地說,這是一種青年的空想,是所謂“一相情願”的事。你懷抱著如此壯誌,對於我這話也許會感到頭上澆冷水似的不快吧,但你既認我為朋友,把終身方向和我商量,我不能違了自己的良心,把要說的話藏匿起來,別用恭維的口吻來向你敷衍,討好一時。

你愛好文學,有誌寫作,這是好的。你的趣味,至少比一般紈絝子

弟的學漂亮,打牌,抽煙,嫖妓等等的趣味要好得多,文學實不曾害了你。你說高中畢業後擬不再升大學,隻要你畢業後,肯降身去就別的職業,而又有職業可就,我也讚成。現在的大學教育,本身空虛得很。學費,膳費,書籍費,戀愛費(這是我近來新從某大學生口中聽到的名辭),等等耗費很大,不升大學,也就罷了,人這東西,本來不必一定要手執大學文憑的。愛好文學,有誌寫作,不升大學,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不可,惟對於你的想靠文學生活的方針,卻大大地不以為然。靠文學生活,換句話說,就是賣字吃飯。(從來曾有人靠書法吃飯的叫做“賣大字”,現在賣文為活的人可以說是“賣小字”的。)賣字吃飯的職業(除鈔胥外)古來未曾有過。因文字上有與眾不同的技倆,因而得官或被任為幕府或清客之類的事例,原很多很多,但直接靠文學過活的職業家,在從前卻難找出例子來。杜甫、李白不曾直接賣過詩,左思作賦,洛陽紙貴,當時洛陽的紙店老板也許得了好處,左思自己是半文不曾到手的。至於近代,似乎有靠文學吃飯的人了。可是按之實際,這樣職業者極少極少,且最初都別有職業,生活資糧都靠職業維持,文學生活隻是副業之一而已。這種人一壁從事職業,或在學校教書,或入書店、報館為編輯人,一壁則鑽研文學,翻譯或寫作。他們時常發表,等到在文學方麵因了稿費或版稅可以維持生活了,這才辭去職業,來專門從事文學。舉例說罷,魯迅氏最初教書,後來一壁教書一壁在教育部做事,數年前才脫去其他職務,他的創作,大半在教書與做事時成就的。周作人氏至今還在教書。再說外國,俄國高爾基經過各種勞苦的生涯,他做過製圖所的徒弟,做過船上的仆歐,做過肩販者,挑夫柴霍甫做過多年的醫生,易卜生做過七年的藥鋪夥計,威爾斯以前是新聞記者。從青年就以文學家自命想掛起賣字招牌來維持生活的人,文學史中差不多找不出一個。

你愛好文學,我不反對。你想依文學為生活,在將來也許可能,你

不妨以此為理想。至於現在就想不作別事,掛了賣字招牌,自認為職業的文人,我覺得很是危險。賣文是一種“商行為”,在這行為之下,文字就成了一種的商品。文字既是商品,當然也有牌子新老,貨色優劣之別,也有市麵景氣與不景氣之分。並且,文學的商品與別的商品性質又有不同,文字的成色原也有相當測度的標準,可是究不若其他商品的正確。文字的銷路的好壞,多少還要看世人口胃的合否。如果有人和你訂約,叫你寫什麼種類的東西,或翻譯什麼書,那是所謂定貨,且不去管他。至於你自己寫成的爾西,小說也好,詩也好,劇本也好,並非就能換得生活資料的。想以此為活,實在是靠不住的事。

你的寫作,我已見過不少,就文字論原是很有希望的,但我不敢斷定你將來一定能靠文學來生活自己,至少不敢保障你在中學畢業所就能靠賣字吃飯養家。最好的方法是暫時不要以文學專門者自居,別謀職業,一壁繼續鑽研文學,有所寫作,則於自娛以外,不妨試行投稿。要把文學當作終身的事業,切勿輕率地以文學為終身的職業。鄙見如此,不知你以為何如?

其實何曾突然

日本在滿洲經營已久,陸續投資至十五億餘元之多,當然是不肯白費心力的。此次對華出兵,日本報紙上已喧傳得很久很久,而上海各報登載這消息卻在沈陽的日軍開炮以後。大家都說“日本突然占領我滿洲”,其實何曾突然。

現在已是資本帝國主義的時代了,日本所要的是滿洲的膏血,不是滿洲的軀殼。日本吸去滿洲的膏血已不少,還想多吸,獨吸,故有此橫暴行動。結果也許因了與別國的利益衝突,引起世界大戰吧。

滿洲事件,一方麵是中國的大事,一方麵是世界的大事。中國對於此次大事,除了“逆來順受”、“政治手腕”、“和平抵抗”等等的所謂口號以外,不知最後準備著什麼?我雖是中國人,殊難懸揣,即使懸揣了也不會有什麼把握。問題的如何解決,要看世界方麵的情形怎樣了。但須聲明,我的所謂世界方麵的情形者,不是什麼“公理”之類的東西,乃是著著實實的露骨的資本主義的利害關係。

“中”與“無”

我在數年前,曾因了一時的感想,作過一篇題曰《誤用的折中和並存》的文字(見《東方雜誌》十九卷十號),對於國人凡事調和不求徹底的因襲的根性有所指摘,對於誤解的“中”的觀念有所攻擊,但卻未曾說及“中”字的正解。近來讀書冥想所及,覺得“中”可與老子的“無”作關聯的說明的。不揣淺陋,發為此文。

先把我的結論來說了吧:“中”與“無”是同義而異名的東西,是一物的兩麵。“中”就是“無”,“無”就是“中”。

“中”字在我國典籍上最初見於《易》的“時中”。《論語》有“允執其中”,說是堯舜禹相傳的話,可是《尚書》裏卻不見有此。《洪範》說“極”而不說“中”,“極”義似“中”。其“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幾句,似乎亦就是“中”字的解釋。把“中”字說得最丁寧反複者,不用說要推子思的《中庸》了。

堯舜禹的是否曆史上實有的人物,《洪範》的真偽,以及《中庸》的是否為子思所作,老子的所謂“無”是否印度思想,這樣煩瑣的考證學上的議論,這裏預備一概不管。姑承認“中”與“無”是中國古代的兩種的思想,如果不承認,那麼說世界上曾有過這兩種思想也可以。因為我所要說的隻是這兩種思想的異同,並不想涉及其史的關係。並且“中”的觀念也不是中國獨有的。

事實上,“中”字在佛教的典籍裏比儒書用得更多。我們隻要略翻佛乘,就隨處可見到“中”字。天台宗的所謂“空”“假”“中”三諦,法相於教相判釋上以中道為最後之佛說,所謂第三時教,就是中道,都用著“中”字。至於龍樹的《中論》,那是專論“中”字的書了。“中”是甚麼?世人往往以妥協調和為“中”,這大錯特錯。“中”決不是打對折的意思,決不是微溫的態度,決不是任何數目、程度或方向的中央部分。“中”的觀念,非把它作為一元的,非把它提高到絕對的地位,竟是無法解釋的東西。

“中”是具否定的性質的,“未”“不”“空”等都與“中”相近似。“中”的解釋,至少要乞靈於這類的否定辭。換句話說,“中”就是“無”。以下試就典籍來略加論證。

先就《中庸》說,《中庸》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所謂“未”,已是否定的了。朱子把“中”解作“不偏不倚,無過不及”,這和《洪範》的“無偏無黨”“無黨無偏”“無反無側”幾乎是同樣的話,也都用著否定辭。孔子稱舜“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讚之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又《中庸》用“誠”字來說明“中”字,而同時說:“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試看,“中”字與否定辭的關係何等密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