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小說 2.
三
天一亮,車夫阿兔回來,說瀉仍未止,病勢已篤,病人昨天知道老三在上海,夜間好幾次地說要叫老三去見見。
他張開了紅紅的眼在床上坐起身來聽畢車夫阿兔的報告:“哦!知道了!”
他胡亂地把麵洗了,獨自坐在沙發上,拿了一張舊報紙茫然地看著。心裏不絕地回旋。
“這真是兄弟最後的一會了,……但正唯其是兄弟,正唯其是最後一會,所以不忍,別說他在浦東貧民窟裏,別說還有那個所謂蘇州人,就是他清清爽爽地在自己老家裏,到這時我也要逃開的……可惜昨天不
去,昨天去了,不是也過去了嗎?昨天不去,今天更不忍去了。……不
過,不去又究竟於心不安。……”這樣的自己主張和自己打消,使他苦悶得坐不住,立起身來在客堂圓桌周圍隻管繞行!一直到行中夥友有人起來為止。九時老四到行,從車夫阿兔口中問得浦東消息,即問他說:“那末,你就去一趟吧,叫阿兔陪你去好嗎?”“我不去!”他斷然地說。兄弟二人默然相對移時。浦東又有人來急報病人已於八時左右氣
絕了。“終於不救!”老四聞報歎息說。“唉!”他隻是歎息。同時因了事件的解決,緊張的心情,反覺為
之一寬。
行中夥友又失起常度來了,大家攏來問訊,互相談論。“季方先生人是最好的,不過討了個小,景況又不大好。這樣死了,真是太委屈了!”一個說。
“他真是一個老實人,因為太忠厚了,所以到處都吃虧。”一
個說。“默之先生,早知道如此,你昨天應該去會一會的。”張先生向了他說。“去也無用,徒然難過。其實,像我們老五這種人,除了死已沒有
路了的。死了倒是他的福。”他故意說得堅強。老四打發了浦東來報信的人回去,又打電話叫了他吉和叔來,商量買棺木衣衾,及殮後送柩到斜橋紹興會館去的事。他隻是坐在旁聽著。“棺材約五六十元,衣衾約五六十元,其他開銷約二三十元,將來
還要運送回去安葬。……”老四撥著算盤子向著他說。“我雖窮,將來也願湊些。錢的事情究竟還不算十分難。”他吉和叔與老四急忙出去,他也披起長衣就悵悵無所之地走出了
行門。
四
當夜送殮,次晨送殯,他都未到。他的攜了香燭悄然地到斜橋紹興會館,是在殯後第二日下午,他要動身回裏的前幾點鍾。
一下電車,沿途就見到好幾次的喪事行列,有的有些排場,有的隻是前麵扛著一口棺材,後麵東洋車上坐著幾個著喪服的婦女或小孩。“不過一頓飯的工夫,見到好幾十口棺材了,這幾天天天如此,人真不值錢啊。”他因讓路,順便走入一家店鋪買香煙時,那店夥自己在唧咕著。
他聽了不勝無常之感。走在烈日之中,汗雖直淋,而身上卻覺有些寒栗。因了這普遍的無常之感,對於自己兄弟的感傷,反淡了許多,覺得死的不但是自己的兄弟。進了會館門,見各廳堂中都有身著素服的男女休息著,有的淚痕才幹,眼睛還紅腫,有的尚在啜泣。他從管會館的司事那裏問清了老五的殯所號數,叫茶房領到柩廠中去。
穿過圓洞門,就是一弄一弄的柩廠。廠中陰慘慘地不大有陽光,上下重疊地滿排著靈柩,遠望去有黑色的,有赭色的,有和頭上有金花樣的。兩旁分排,中間隻有一人可走的小路。他一見這光景,害怕得幾乎要逃出,勉強大著了膽前進。
“在這弄裏左邊下排著末第三號就是,和頭上都釘得有木牌的。你自去認吧。”茶方指著弄口說了急去。他才踏進弄,即嚇得把腳縮了出來。繼而念及今天來的目的,於是重新屏住了鼻息目不旁瞬地進去。及將到末尾,才去注意和頭上的木牌。果然找著了,棺口濕濕的似新封未幹,牌上寫著的姓名籍貫年齡,確是老五。“老五!”他不禁在心裏默呼了一聲,鞠下躬去,不禁泫然的要落下淚來,滿想對棺禱訴,終於不
敢久立,就飛步地跑了出來。到弄外呼吸了幾口大氣,又向弄內看了幾
看才走。到了客堂裏,茶房泡出茶來,他叫茶房把香燭點了,默默地看著香燭坐了一會。“老五!對不住你!你是一向知道我的,現在應更知道我了。”這是他離會館時心內的話。一出會館門,他心裏頓覺寬鬆了不少,似乎釋了什麼重負似的。坐在從斜橋到十六鋪的電車上,他幾乎睡去。原來,他已疲勞極了。
上船不久,船就開駛,他於船初開時,每次總要出來望望的。平常總向上海方麵看,這次獨向浦東方麵看。沿江連排紅頂的碼頭棧房後背,這邊那邊地矗立著幾十支大煙囪,黑煙在夕陽裏敗絮似地噴著。
“不知那條煙囪是某紗廠的,不知那條煙囪旁邊的小房子是老五斷氣的地方。”他豎起了腳跟伸了頭頸注意一一地望。船已駛到幾乎看不到人煙的地方了,他還是靠在欄杆上向船後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