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的悲懷,隨著暑氣一天一天地淡去,貓也一天一天地長大,從前被全家所咀咒的這不幸的貓,這時漸被全家寵愛珍惜起來了,當作了死者的紀念物。每餐給它吃魚,歸阿滿飼它,晚上抱進房裏,防恐被人偷了或是被野狗咬傷。
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黃黑斑錯落得非常明顯,當那蹲在草地上或跳擲在鳳仙花叢裏的時候,望去真是美麗。每當附近四鄰或路過的人,見了稱讚說“好貓!”的時候,妻臉上就現出一種莫可言說的矜誇,好像是養著一個好兒子或是好女兒。特別地是阿滿:
“這是我家的貓,是姑母送來的,姑母死了,隻剩了這隻貓了!”她當有人來稱讚貓的時候,不管那人驀生與不驀生,總會睜圓了眼起勁地對他說明這些。
貓做了一家的寵兒了,每餐食桌旁總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亂撒了屎,雖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罰打的,妻也總看妹麵上寬恕過去。阿吉阿滿一從學校裏回來就用了帶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地在庭
間追趕它。我也常於初秋的夕陽中坐在簷下對了這跳擲著的小動物作種
種的遐想。
那是快近中秋的一個晚上的事:湖上鄰居的幾位朋友,晚飯後散步到了我家裏,大家在月下閑話,阿滿和貓在草地上追逐著玩。客去後,我和妻搬進幾椅正要關門就寢,妻照例記起貓來:
“咪咪!”“咪咪!”阿吉阿滿也跟著喚。可是卻不聽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沒有呢!哪裏去了?阿滿,不是你捉出來的嗎?去尋來!”妻著
急起來了。“剛剛在天井裏的。”阿滿瞠了眼含糊地回答,一壁哭了起來。“還哭!都是你不好!夜了還捉出來做什麼呢? ——咪咪,咪
咪!”妻一壁責罵阿滿一壁嘎了聲再喚。“咪咪,咪咪!”我也不禁附和著喚。可是仍不聽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尋,室內室外,東鄰西舍,到處分頭都尋
遍,哪有貓的影兒?連方才談天的幾位朋友都過來幫著在月光下尋覓,也終於不見形影。一直鬧到十二點多鍾。月亮已照屋角為止。
“夜深了,把窗門暫時開著,等它自己回來罷,——偷是沒有人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不聽見它叫。也許不至於此,今夜且讓它去罷。”我寬慰著妻,關了大門,先入臥室去。在枕上還聽到妻的“咪咪”的呼聲。貓終於不回來。從次日起,一家好像失了什麼似地,都覺到說不出的寂寥。小孩從放學回來也不如平日的高興,特別地在我,於妻女所感得的以外,頓然失卻了沉思過去種種悲歡往事的媒介物,覺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過了,獨自在屋後山邊散步,忽然在山腳
田坑中發見貓的屍體。全身黏著水泥,軟軟地倒在坑裏,毛貼著肉,身
軀細了好些,項有血跡,似確是被狗或野獸咬斃了的。“貓在這裏!”我不覺自叫了說。“在哪裏?”妻和女孩先後跑來,見了貓都呆呆地幾乎一時說不
出話。
“可憐!一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滿,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來,哪裏會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啊!——唉!妹妹死了。連妹妹給我們的貓也死了。”妻說時聲音嗚咽了。
阿滿哭了,阿吉也呆著不動。“進去罷,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別說貓!快叫人來把它葬了。”我催她們離開。
妻和女孩進去了。我向貓作了最後的一瞥,在昏黃中獨自徘徊。日來已失了聯想媒介的無數往事,都回光返照似地一時強烈地齊現到心上來。